——說吧,是誰派你們來的?
低沉的嗓音宛如一柄利劍,刺穿冰冷的空氣,徑直逼入少年的血肉。刹那間,強烈的壓迫感抵在肩頭,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傲慢遊刃有餘地掌控著這場審訊的節奏。泰德不禁咬住後槽牙,忍著沒有回答,於是,角落裡的一個人沒有等男人發號施令,便心領神會地揪著米卡傑的頭發,像是撿垃圾一樣把人拎起來,然後抄起沒有開封的紅酒瓶,照著顱頂就是一擊。
那一刻,紅色的雨水傾瀉四濺,痛苦的悶哼頓時伴隨著玻璃碎片的流光溢彩,無意識地溢出喉嚨。泰德不由瞪大了眼睛,看著猩紅的顏色瀑布般流滿了整張麵龐,立刻拚命地掙紮起來,想撲上前去接住他的同伴,卻沒料到米卡傑隻輕飄飄地衝著泰德笑了笑,隨後便閉上眼,氣若遊絲地重複著他那已經重複說了幾十遍的句子。
——不關他的事……都是我……
酒氣如霧般彌漫開來,碧綠色的眼瞳混混沌沌,失去了年少的清明。多餘的血液掛不住眼睫,飛落到地上,如同玫瑰花的花瓣,兀自凋零,枯萎,泰德忍不住僵硬地張了張口,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什麼也沒有放下。
至於之後發生了什麼,他怎麼也想不起來。強烈的窒息感逼迫他扔下手中的紙筆,猶如一隻溺水的金魚,伏在桌邊,艱難地吐納著稀薄的氧氣。屋外的沙塵暴還沒有散儘,氣浪灼熱地浮動在呼吸之間,伴隨著駝鈴的搖晃,抽香煙的男人見狀,無言地把香煙撚滅在窗台上,隨後微微歎了口氣,沒有再多說什麼。
玫瑰啊,是鮮紅的靈魂火焰,燒死了所有的天真和幼稚,隻為把血淋淋的清醒掩埋進灰燼之下。
於是這次,泰德以自己需要靜靜為由,提前送走了探險隊。荒涼的沙漠很快就隻剩他一個人,放眼望過去,金色的沙丘在陽光下綿延起伏,猶如恣意的浪濤,反反複複地淹沒真實的土地。獨居的生活照常繼續,此後他仿佛大病了一場,越來越沒有力氣,但他依然保持著生活的慣性,每天清晨去打水,盲目地澆灌自己的玫瑰花園,卻不再像以往那樣,喜歡趴在桌子前寫日記,而是躲在鐵皮屋簷的陰影下,托著下巴,獨自失神地凝視著花園裡的滿地黃沙。
除了日升日落,其它的一切似乎都是沒有意義的。熱氣騰騰的風吹拂在少年的麵龐,撩動起褐色的發絲,把乾涸的眼眸赤裸裸地暴露在豔陽天下。那段時間,泰德始終皺著眉,倚靠著門框,自我懲罰一般,花費了很大的力氣咀嚼自己現存的貧瘠記憶,就像是在咀嚼自己的血肉,非要把每一根筋骨折斷再拚湊回來,這才肯罷休。
——如果我死了,那麼就把我埋進你的晚霞之中吧,泰德。
最後的某一天,太陽正好,他剛蹲在柵欄邊埋下一粒種子,便突然捂住嘴,不受控製地劇烈咳嗽起來。幾道粘稠的液體從指縫中溢出,滴落在花園的沙土上,瞬間開出了幾朵血紅的玫瑰花。碧綠的眼眸中,血滲進地麵的樣子就像是一條細窄的河流,泰德不禁愣了一下,連續做了好幾次深呼吸,隨後才不可置信地垂下視線,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與此同時,他好像聽到米卡傑那麼對自己說道。
可是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時候說的,泰德完全沒有印象了。他扶著柵欄,搖搖晃晃地站在碩大的太陽下麵,汗水淋濕了領口,甚至把臉色都浸透成無助的蒼白。他的大腦突然陷入一片空洞,之前所有的記憶都被凍成冰塊,接著又在某個瞬間突然融化成傾瀉的瀑布,直接衝刷著他的靈魂,把他推向暗礁叢生的深淵。
而在這段漂流的過程中,他好像看到了米卡傑一閃而過的驚慌,也好像看到了沙發上的男人露出的殘忍的笑容。指關節被掰斷的聲音不斷撕扯著耳膜,他仿佛被鎖進了一個密不透風的黑箱子,明明喘不過氣來,卻還要強撐著發出憤怒的嘶吼。再然後,就是刀鋒劃破皮膚的血湧,是溫熱轉為冰涼的觸感,是失去焦距的琥珀色眼球被塞進喉嚨深處時的絕望。泰德看到了數不清的模糊畫麵,既陌生又熟悉,但沒有一幅是容許他停留下來仔細觀察的。
最終,他花了很長時間才接受了現實。
畢業前的最後一次任務徹底失敗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泰德愣愣地佇立在原地,細碎的沙土掠過他的鞋麵,似乎要把他整個拉進地下的黑暗世界。少年不由得打了個寒顫,然後像是猛地想起了什麼,趕緊渾身顫抖地跪在地上,一手掐著自己的脖子,一手拚命地挖掘著腳下細軟的黃沙。
沙粒塞滿了指甲的縫隙,磨損著指尖的皮肉,摳不出來,等磨出了血絲,才正式宣告著少年的徒勞。荒無人煙的沙漠裡,沙子下麵什麼都沒有,隻有一個坑,用來埋自己的坑。對於泰德·克萊恩來說,沙漠裡玫瑰的種子就是一場夢,他忍不住耷拉下肩膀,艱難地吞了口空氣,隨後就像是被抽掉鋼筋的大廈,轟然栽倒在窺伺的深坑當中,飛揚起一陣迷離的薄沙。
鮮血就成了回憶上的一朵永恒的玫瑰花,從他緊抿的嘴角緩緩流下。
【診療日誌】
本次治療為第七次深度心理治療。
距離該病患接受救治已經過去了半年,我們卻始終不知道他究竟遭遇了什麼。當初從ICU轉回普通病房時,患者已經蘇醒,但拒絕溝通,對接觸無反應,疑似是經受了強刺激而激發的心理防禦機製。所以經過專家組合議,才決定使用深度催眠的療法,希望能夠進入他的深度心理層麵,從中尋找蛛絲馬跡。
但遺憾的是,對於該病患來說,這種保守的治療方法收效甚微。
患者的潛意識似乎提前覺察到我們的計劃,在初次深入的過程中,就極力構建出荒漠的圖景,掩蓋了所有可能的信息,並給我們安排了探險隊的身份,試圖合理化所有的外界刺激。這種抵抗策略運用得十分熟練,看上去不像是第一次被激活,而根據急救中心提供的資料來看,該病患在被送到醫院時已呈現休克狀態,全身多處骨折和外傷,關節處有捆綁的痕跡,符合遭受虐待或者刑訊的標準。我們不得不懷疑,可能之前的施虐者也曾采用類似的手段入侵患者的心理層麵,而且不止一次。
當然,這是其他醫生的樂觀猜測。個人認為,此前的施虐者不僅入侵了受害者的心理層麵,還進行記憶的攫取,並通過循環施加痛苦記憶的方式,突破心理防線。
至於想獲得什麼,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目前看來,前幾次的治療雖然維持住了心理層麵的穩定,但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進展。患者的強迫行為並沒有得到改善,除了日記以外,我們無法得到任何有效的心理錨點。上麵已經批準將該病患納入先鋒實驗計劃,以測試最新研發的特效藥的人體效果及副作用。即便死亡的風險很高,可這也是救他的最後的機會了,必須放手一搏。
治療團隊經過投票(五票讚成,一票反對,一票棄權),正式同意在後續治療中使用特效藥。至此,生死有命。
主治醫師:弗拉烏·哈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