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眠好像真的是誠心遊曆天下的。
雪野往南迎麵是江南橫塘,雪野往北是程州平遙。
他們去的是北方。
沅芷和未眠這段日子,去了許多地方。
有些地方窮困,有些地方富足。
他們在窮困處,施粥散銀,又在富足處,吃喝玩樂。
沅芷瘦小得嚇人的麵上也多了些肉,膚色變白,唇不點而赤,唯獨那雙過分大的眼睛沒變,襯得骨相更為優越。
火盤於柴木上,灼燒起來。
樹林搖曳,風聲鶴唳,未眠捏著根斷木,扒拉下木柴,火光“嗖”得下燃得更烈,映在兩人的麵上。
地麵卻是一片殘骸。
雨滴順著瓦廟的簷上晃悠悠的垂落下來,啪嗒一聲砸落在地麵,水花掀起,徹底的灑了草木一身。
破損的佛像放於瓦廟內。
“恩人,我們在佛前吃葷腥,”沅芷探眸看向佛像,聲音帶著單純的探究:“你說,佛會怪罪我們嗎?”
簷前有灰,未眠細心的將灰擦乾。
他靠坐在牆邊,看向細小的雨霧,指節翻飛,快速的編纂著蜻蜓,嗓音倒是提不起什麼興趣:“怪就怪吧。”
沅芷沒吭聲,她抬眸看向佛像。
佛像前有破損的碗,但碗裡一片乾淨,什麼都沒有。
沅芷忽而想起在橫塘的日子。
她的父親沅峰是橫塘的教書先生,也是個鰥夫——但據說他是沒有妻子的,沅芷算是他撿回來的。
南朝近些年來重文,沅峰雖瘸了隻腿,但仍有大把的媒人前來說親。沅峰對她時好時壞,教書來的銀錢也大多用來了買酒。
沅芷還有位兄長,名叫沅玄青。
前十幾年來,他們雖沒有血緣關係,但仍是相依為命。
佛像坐於堂前,哪怕是昏暗的夜間,也似是發著光。
沅芷定定的看著佛像,有些茫然的問道:
“人偷吃佛前的貢品,死後會下地獄嗎?”
雨水漸大,打在樹葉上,順著葉麵的紋路砸落在泥濘不堪的地麵。
滾雷響了起來。
在黑灰的天幕上,滾成道刺目的白光,白光潑於地麵,映亮元芷的麵容。
未眠捏著斷木的手一頓。
他的眉眼其實很淡,卻生了雙笑眼,衝淡了些麵容自帶的冷意,顯得多了些穠麗。這穠麗並不女相,反而更能融合他眉目的清棱。
初看驚豔,再看仍是驚豔。
“那殺人的人,死後會下地獄嗎?”
未眠向她勾了下唇,那雙笑眼昳麗,端的是無邊風月。
可他的眸子卻沒有笑,始終平靜無波。
未眠的尾音落地,天際的雷聲也似是落完了。最後道白光映在他的眸間,大雨傾盆而下,打落在樹林上,發出簌簌的響聲。
沅芷抬眸看他,聲音認真,回他的話:“那要看殺的什麼人?”
未眠聞言,他扯開話題,似笑非笑得勾了下唇:“佛既保佑世間,必定不會看著人餓死不管。”
雨水很大,凜風透過破了的窗欞灑在地麵。他的聲音卻鑽進元芷的耳中,她望向未眠。
雨水打濕他的發尾,帶了些清凜的潮意。
沅芷忽然想起沅峰將她丟到雪野的理由,不免麵上更是多了些茫然。她的聲音很輕,似是在問未眠又似是在問她自己。
“女郎若偷讀書,死後,會下地獄嗎?”
未眠被她的話逗笑,笑意浮現在他的眸間,穠麗被夜間的清凜遮蓋,嗓音淺薄,卻始終含著笑:
“世間這麼多讀書人,地獄恐怕住不下吧。”
沅芷看人的時候,總會很認真。
風雨從天而下,似乎洗刷了她眸中的陰影,顯得多了些鮮活的生氣。
未眠拍了拍地麵。
他不自覺的歪了下頭,勾了下唇角,又是那種似笑非笑的嘲意:
“過來。”
沅芷提步小跑過去。
火光映在地麵,未眠捏著斷枝寫了兩個字。他微微側著頭,側臉流暢,眸光難得透露些認真:“這是你的名字嗎?”
沅芷看向地麵的字,她猶疑的點了點頭。
未眠把玩著斷枝,他靠在牆麵看她,懶洋洋的,聲音也含著笑意:“現在,地獄裡,又可結伴同行了。”
他教了她字。
既然她有罪,他自也有罪。
雨水從簷下流於地麵,風透過窗欞吹在瓦廟內。未眠抬手將她的帷帽老實的戴著她的頭上,粉色大氅上的白兔似乎活靈活現起來。
她聽見他說,
“沒有錯。”
沅芷的長睫顫了顫,被他抓過的帷帽似乎也熱了起來,熱意灌進她的麵上,順著她的皮膚紋理,沿著她的血液,又輕又重的灌注在她的心間。
沅芷的睫毛又開始顫了起來,卻始終抬起頭,直視著未眠。
未眠不喜歡她低頭走路也不喜歡她躲避他人視線。
他麵上不顯,但每次她躲避似的低頭時,就會被未眠輕捏住下巴,逼迫似的讓她抬起頭。
這些時日,沅芷也學會了抬頭看人。
“小乞丐,”未眠彎著雙眼眸看她,指了指她大氅上的白兔,又指了指地麵上的殘骸:“還挺像的。”
他似乎又被逗笑了。
沅芷彆開麵不看他。
雨點清冷冷的直下,耳畔傳來陣歎息聲,鋪麵而來的是他身上的雪鬆氣息:
“喂,又生氣了啊。”
他的嗓音壓低,輕輕道:
“不要生氣了,好不好嘛。”
沅芷抿了抿唇,抬眸看他,眉眼認真,她猶疑道:“下一次,你可不可以不要給我買繡著白兔樣式的衣裳?”
她的眉眼認真,似是在誠懇的打著商量,抬眸望他的時候,眉眼卻含著亮光。
未眠不自覺的退後一步,他的耳畔上不知為何漲起來薄紅。
未眠的眸光亂瞟起來,隻能感覺脊背僵直的靠在牆麵上:“下次不買了。”
沅芷點了點頭,她解釋道:“吃了白兔,還穿著繡著白兔的衣裳。”
她的話音還沒落地。
滾雷再次映了下來,未眠的麵上多了份轉瞬即逝的蒼白。
天光大亮,瓦廟徹底隱於暗處。
隻是一瞬,滾雷散去,整個地方又徹底歸於黑暗。
“你又不是白兔,隻是穿了白兔樣式的衣裳,就不能吃白兔了嗎?”
“若你是白兔,吃了白兔。會下地獄嗎?”
他的話音很平淡,嗓音淺薄。
沅芷摸了摸大氅上的白兔樣式,她仰麵看他:“我喜歡吃白兔,那將喜愛的事物繡在衣裳。當然可以了。”
“我不知道白兔是因為什麼原因而吃的同族。”
“至於地獄,我雖想活著,但也並不畏懼死亡。若是我所信賴之人,我願意陪著他赴黃泉、下地獄。”
沅芷仰麵看向未眠,眸光清亮,帷帽上的狐毛襯得她的容貌清麗:“以前很少有人照顧我的衣食住行,你為我買衣裳又為我買吃食還為我尋住處,我很歡喜。”
未眠垂眸看著她清亮的瞳孔,心間不知為何有些發癢,他愣怔般的靠在原地。
雨水打濕他的發尾,帶著顯而易見的潮意。
沅芷的指節動了動,卻仍停留在原地。
“恩人,你的衣裳被打濕了一角。坐裡麵吧。”
風口朝外,
未眠卻仍移了移,他的嗓音驀然的變得有些低,帶了些嘟囔:“我熱。”
未眠的耳畔發紅,沅芷體貼的起身將破門關住,又將窗欞打得更開一些,側眸看向未眠,眉眼彎著認真道:“這樣涼快一些了嗎?”
瓦廟內冷意襲來,風吹在往日鼎盛時所掛得紗布之上。
未眠的耳畔卻更加發燙,他的唇抿著,眼尾沾了層豔,他的聲音很低:
“我是從洛北來的,小乞丐,我們先去洛北吧。”
他將手中折疊好的蜻蜓遞給沅芷,嗓音下意識帶了些彆扭:“送你的。”
蜻蜓的尾部也帶了些潮濕,卻襯得它的顏色更為青綠。
哪怕外界風雨直下、陰沉可怖,他也總會編出個蜻蜓或者帶來朵花,輕輕的遞給沅芷。
沅芷接過蜻蜓,她的指節輕顫著捏緊蜻蜓的尾部,潮意順著蜻蜓延伸到她的指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