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墜落,墜落在無底的黑暗裡。
他的眼前是沒有邊際的混沌,耳畔充斥著持續不絕的嗡鳴,內臟彷佛在燃燒,指尖卻像浸在冰潭裡一樣疼痛。現實中的聲音早已變得縹緲,引他越走越遠的是黑暗深處悉悉簌簌的低語。
他不想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可是他的後背在灼燒,像是有人舉著火把無情地推搡他;他的手腕撕扯一般的疼痛,像是有人給他戴上了鐐銬,冷酷地拖曳他前行。
他走到儘頭,看見一道狹長的光,好像是從門縫裡透出來的。他伸手一推,門應聲而開。
是昭南殿。
殿內燈火通明,父皇背手立在一幅畫前,與他離京前一晚的情形一模一樣。
父皇沒有回頭看他,而是走到書案前,打開手裡握了許久的奏本。蘸滿墨汁的紫檀狼毫懸在奏本上方,久久沒有落筆。直到一滴墨滴到紙上,墨漬慢慢暈開,那一行“太子為國本”終模糊不可見。
父皇盯著那團汙濁的墨漬,徐徐開口:“樞清,我給你取名為濁,你可知是何用意?”這話父皇亦是問過,隻是聲音沒有這麼冰冷。
“濁”是汙淖、是卑劣、是俗質、是晦暗,是與“清明”相對的濁亂,而父皇給自己取名為“濁”。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繁木生於泥土而承華陽,佛祖出於濁界而登明境。不經濁淖,不知清明,清濁無界,在乎人心。蕭濁者,消濁也。父皇希望兒臣能以謙卑度己,以寬宏待民,消四方濁氣,許天下清明!”
父皇又問:“清濁無界,在乎人心。此句何解?”
他道:“相傳盤古開天辟地,清而輕者升為天,重而濁者降為地,人們便以為清濁如水火,相峙不可容。但兒臣以為,清自當為清,而濁亦可為清。奸佞結黨營私,遂以私利分而擊之;亂賊暴戾行凶,遂以武力伏而誅之。權謀計策不分善惡,神思心術方有正邪。以清明之策造福萬民為善,以奸人之計還施彼身也為善。是故手段無優劣,終局見人心。此為‘清濁無界,在乎人心’。”
父皇終於落筆,將那團墨漬勾成一幅蘭草圖。
“是啊,濁墨亦可書清。”父皇又回到那幅《魚樂圖》前,“可惜,人盼著清明盛世,魚卻不喜至清之水。”
“水太清,一眼便可望穿,魚無藏匿之所,自然不喜。”
“可總是成不了至清之水,也總是捕不完攪渾了水的魚。”
“下餌、撒網,年年有魚就年年捕。”
片刻的安靜後,他又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您為何如此在意這柄劍?”
“此劍卻有淵源,若要弑君謀逆……”接著話音突兀地一轉,“你想先去哪兒?南還是東?”
“南。”他道。
話音剛落,整座昭南殿便扭曲作一團煙霧,那煙霧又變化成歐陽溯的模樣,冷漠地笑著,“我就好人做到底,送你一程吧。”
他的眼前出現了一輛馬車。他想去撫摸那匹馬,可還未碰到,它又如迷霧般消散了,四周突然變得明亮。他轉頭向光源看去,竟是海天相接處升起一輪紅日。
濕潤的海風吹拂在他臉上,手邊也傳來一陣陣輕柔的觸感,他低頭一看,是一朵淡粉色的木芙蓉隨風搖擺,輕輕拍打著他的指尖。他抬頭遠眺,發現自己竟置身花海,被純白和淺粉的芙蓉花包圍著。
他鬼使神差地摘下一片花瓣,放在嘴裡嚼了嚼。
真苦。
他吐了出來,喉嚨裡泛起腥甜的鐵鏽味。
初升的太陽不知何時移上了中天,三醉芙蓉也悄然變成了鮮紅色。離他百步遠的地方,出現一位少女的倩影。她穿著淺粉色的衣裙,清清淡淡的,是這片火紅花海中最無害的一朵芳華。他張了張口,想要叫出她的名字,卻被一聲突如其來的叫喊打斷,這聲音從他頭頂上方的天空傳下來——
“常黎!”
歐陽溯見常黎吃下藥後吐出一口黑紅的血,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兒,便急忙喊了他一聲。好在他吐出這口血後,臉上的青黑之色褪了下去,變得如紙般蒼白。
歐陽溯看到常黎好轉,方才鬆了口氣。他走到桌邊,倒了兩杯已經涼透的茶,遞了一杯給坐在桌前的人,感念道:“多謝慕姑娘的藥!你我之間的過節就此一筆勾銷了。”
小慕放下手裡的細長包裹,接過茶一飲而儘。
歐陽溯看著這件熟悉的包裹,心裡有諸多疑問,但最後隻是問道:“那個黑衣人擅長用毒,慕姑娘取回包裹時沒有受傷吧?”
“有勞掛心。我有自知之明呢,不會明搶的。”說完,她卻沒有將包裹歸還的意思,反而將它換到了左手邊,離歐陽溯更遠了些。
許是這個舉動的意味太過明顯,她又找起話來說:“對了,小侯爺的護衛怎麼也去州署衙門偷東西了?”
“誰說是偷東西?”歐陽溯看了她一眼,“董姚善之前與你這個假莊主交往過密,我放心不下,才讓他去探探董姚善的底。”
“那為何黑衣人要搶他的東西?”
“這就要問你了。”歐陽溯從袖中拿出玲瓏匣,打開蓋子,現出裡麵的寶劍。這是一把古舊的劍,劍長三尺一寸,劍格為一字式,寒光凜凜的劍身沒有繪刻紋飾,看上去是最普通的長劍形製。
“你偷我玲瓏匣,就是為了避開耳目、盜走這劍?”
“是啊!”她頗為驕傲地說,“怎麼樣,是把好劍吧?”
“劍是不錯,隻是劍柄有些硌手。”
他這話倒不假。這把劍的劍柄上沒有纏蒯緱,反而鑲嵌著晶石點綴,握在手裡極不舒適。小慕打了個哈哈,伸手去取劍,不想木盒“啪”地蓋上!
“這是什麼劍?”歐陽溯看著她問道。
小慕悻悻地收回手,打諢說道:“什麼什麼劍?”
“這劍有什麼特彆的?為什麼你要偷它,黑衣人要搶它,薛閣主也想要它?”
她眨了眨眼,“誰說薛棄止也想要它了?”
歐陽溯拿出一封信擺在桌上,正是從她手裡搶走的那封信。小慕奇怪道:“這信上沒有落款,漆封上也沒有徽記,你怎麼肯定是薛棄止寫的?”
他好像早知道她會這麼問,又拿出一本書冊遞給她。小慕打開來,看到扉頁上有薛棄止的贈言,於是明白過來,原來他是看字識人。
小慕翻看著書冊,說起不相關的話題:“其實天下兵閣出的《名劍錄》不怎麼好。你瞧,這幾幅圖就畫得很奇怪。雖說‘軒轅夏禹’這名字聽著氣派,但不代表劍本身就這般威武龐大啊!《古劍流派》和《名劍宗源》裡麵都提到過,‘聖賢家貧,初得軒轅劍時,旁人笑他拿的是破銅爛鐵’,可見軒轅劍可能並不是世人想象的巨擘寶劍的模樣。”她又“嘩嘩”把書翻到最後一卷,哼哼了兩聲,“天下兵閣看重軒轅夏禹,將它放在了第一卷,將承影劍放在第十卷。誰都知道,看書的人大都隻看前幾頁,這次翻開是第一卷,下此翻開還是第一卷,後頭的便被人遺忘了。”她自後向前翻著書頁,翻完第十卷時停了停,隨後合上了書。
“這麼說你們昆吾閣出的書,是將承影劍放在第一卷?”歐陽溯順著她的話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