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騅環顧著關城盛景,忍不住咋舌稱歎。他身形高大、體格魁梧,手持兩把八棱梅花亮銀錘。一路上的人都避著他走。就連剛才進城,那些守城衛也是輕易放了師妹進去,卻盯著他盤問許久,直到他拿出快雪門的名帖,那些人才讓他進來。
唉,明明師妹比他更不好惹嘛!
他收回看熱鬨的視線,看向走在前麵的師妹。師妹在門中年齡最小,脾氣最大,個頭最矮,兵器最長。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娃,單手將一柄七尺二寸長的鴉項槍抗在肩頭,走起路來竟比他還快,絲毫不被兵器所累。
他想了想,還是追上去提醒道:“師妹,你這樣背著槍,容易傷到人。”師妹撇撇嘴,不情不願地豎持起長槍,結果槍比人高出許多。
“師妹你看,關城真熱鬨啊!我們來得正是時候,明天有龍頭祭,再過兩天就是上巳節,咱們還能看到遙河放水呢!”
楊念熙卻不如他這般高興,“這裡的熱鬨有什麼好看的?西緣山那裡才叫熱鬨呢!”
“師父不讓你去也是為你好。何況我們來這兒,也有正事要辦不是?”
“什麼正事?一則流言也算正事?”楊念熙翻了個白眼,“要我說,這流言說不定是昆吾閣放出的假消息,就是為了拖延時間!師父也是,那麼多師兄師姐呢,偏叫我們來找什麼神劍!”
一個月前,借試劍大會之機,幾大門派聚首後,便商量起合攻昆吾閣的事。昆吾閣年前想搶走赤霄劍不說,近來又劫了天下兵閣的兵器、盜了風雨池的卷宗。到了這個地步,各大派當即決定,大家在定州集合後就殺上西緣山去,還江湖一個安寧。
然而就在離開虞陽城前,六大名門收到了一則關於神劍的消息。說是消息,其實隻有一句語焉不詳的話。
“三月雪,墓頭回,名劍歸。”
三月劍出為青,且青州多種梨樹,梨花遍開時就如同三月飛雪。隻是青州境內似乎沒有“空墳山”和“不死嶺”之類的地名,這就不容易猜出“墓頭回”指的是哪裡了。
若隻有一個門派得了消息,那必定是不會理睬的。可六大門派都得了消息,就算自己不去找,又怎知彆人不會去找?
他們各自關起來門來商量了一番,說“這消息雖有九分假,可若有一分真,最後卻讓昆吾閣找到了名劍,那就不妙了。”如此,便派出了幾個弟子前去青州探虛實,其他人則還是趕赴定州。
龐騅和楊念熙一路找來關城;昌乾鏢局的人聽說去了白龍潭;留夷城和劍山派的弟子不知去的哪裡。
楊念熙悶悶不樂地走到客棧門口,手中長槍忽一下杵在地上,駭人的氣勢甚至嚇到了一個路過的姑娘。
龐騅連忙向那綠衫姑娘道歉,然後提起師妹進了客棧。綠衫姑娘緩過神來,卻是饒有興趣地盯著楊念熙的鴉項槍看了好一會兒,一直到他們消失在客棧的樓梯上,她才繼續提步往城外走。
小慕來到城郊樹林,輕車熟路地找到藏在草叢裡的石碑。她這兩天抽空就會來這裡,對著這塊兒殘碑研究一會兒。
殘碑形狀奇特,上麵的字也不多,且是在河道中央發現的,小慕便猜測,這或許是用來觀測水位的。石碑年代久遠,又常年被流水侵蝕,本就寥寥的字跡更是斑駁模糊、難以辨識。她隻勉強辨認出一個時間:聖儀二年。
聖儀,這是齊朝一位皇帝的年號。
小慕自幼不僅要練武功,還被師父要求熟讀閣中藏書,史書傳記自然也包括其中。她一看到這個年號,很快就想起各類正史野史上的記載描述。
這位皇帝諡號為“厲”,聽上去就不是什麼好皇帝。據說他生性暴虐、善妒多疑,斬殺過許多忠臣良將,最後卻被自己的兒子逼宮,落得個怒火攻心、吐血而亡的下場。他的兒子繼位後,許是顧及到自己老子的顏麵,也怕自己得位不正的事被人詬病,遂不許史官對厲帝的暴行如實記錄,隻說“先皇受小人教唆,做了些不好的事,幸而及時醒悟,將皇位托付於朕,並叮囑朕不可重蹈覆轍。”雲雲。
可是明帝的命令擋不住後世對厲帝的批判,尤其是齊朝覆滅以後,書中每每提及前朝厲帝,都要罵上兩句“暴虐不堪”。但是由於史料缺失,人們又不清楚幾百年前他做的那些殘暴的事情是什麼,便隻能根據自己的想象下筆,其中不乏有些被誇大的事情。譬如有些書裡說,厲帝的暴行引得上天發怒,所以有了青州水患頻頻的災禍,一直到明帝登基以後,遙河泛濫的情況才得以好轉。
這就不大可信了。且不說上天發怒的對象是厲帝,結果降下洪水,皇帝無災無禍,隻有百姓受難。就說青州水患發生的時間,那在厲帝之前就有過多次記載,反而是到了厲帝時期,遙河似乎才開始得到有效的治理。
通過“鎮妖塔”的傳說,不難猜測這座石碑與遙河治水有關。可是石碑的由來,傳到如今卻成了一個虛幻的神怪故事,這難不成也是避談厲帝的緣故?
小慕席地而坐,托腮思考。很快就到了晌午,索性也想不出什麼了,她便準備先回城吃飯。她剛要起身,卻看見一個靛青色的人影在林隙間走過——他的朋友剛剛痊愈,鏡因穀的人怕是還沒走多遠,他總不至於有閒心來這裡賞花吧?
好奇心戰勝了果腹的欲望,小慕遂遠遠地跟了上去。他走的這條路,是通往林中喜晴亭的。趁著風過樹搖之際,她飛身藏進一棵繁茂的樹上,遠眺過去,看見亭外有兩個人。兩人的聲音忽大忽小,她隻能聽到隻字片語。當他們提到“那柄古劍”時,她的耳朵立馬豎了起來。但他們交談得並不愉快,過了一會兒,另一個人突然朝她這邊走了過來。
這人麵容陰沉,走路時右臂微擺,左臂有些僵硬。他雖然往小慕所在的方向而來,不過進入林中就拐上了另一條路。很快他又折了回來,身後還跟著一個身形佝僂的中年男子。
歐陽溯看到時夏突然離開正覺得奇怪,卻又擔心是陷阱,便沒跟上去,此時見他去而複返,身後還跟著一個麵帶哀苦的中年人,心中又是疑竇叢生。
歐陽溯走上前去,與他們離得不遠不近。他正想說話,忽見中年人“啊”地叫了一聲,突然倒在了地上。
“鏡因穀的人已經走了。”時夏便在此時開口了。他看著地上痛苦的人,臉上沒有一點憐憫,反而對歐陽溯笑道:“這是我新研製的毒藥,你也沒法去彆的地方尋解藥。如果明天晚上還不解毒,就算你把高瓴找來也救不了他。自然,這人莊主不認識,也不是非救不可。唉,寶劍雖是冰冷的死物,可對莊主來說,卻是一件值得把玩的好東西;這人雖是活生生的一條命,但與你並無乾係,又何必勞心救他?”
歐陽溯冷靜地說道:“是啊,我不認識他,怎麼知道你們不是在演苦肉計?”
時夏踢了踢腳邊的人,輕飄飄地說著:“快說吧,你是誰?說不上來歐陽莊主可是要殺你的。”
那人忍著痛爬起來,連忙對著歐陽溯磕了幾個頭,“彆,彆殺我!小人……小人韓光,家住打穀村,慶元四……四年生人,戶籍冊子上都有!都有!”
韓光言辭真切,又痛苦非常。歐陽溯的目光從他的臉上移到時夏的臉上。
“我說了,劍我沒有帶在身上。”
“無妨。今天日落以後,我在遙河對岸等著莊主。”
“好。”歐陽溯又看向韓光,“但這個人得留下。”
“正有此意。”時夏幽幽笑道,“莊主要是不看著他中毒的樣子,怎麼能大發善心以劍換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