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之後,歐陽溯便與小慕分開了。他回到梨花台,將自己關進了書房,囑咐旁人不要打擾。傍晚時分,歐陽溯從書房裡出來。他換了一身墨綠色的衣服,手上的紗布也一並換過。他身上看起來清清爽爽,好像什麼也沒有帶,隻有腰間揣著一個筆盒似的物件。
歐陽溯出門時隻見鐘明,不見蕭濁,便問了一句。鐘明回道:“他傷一好便又出去辦事了。”
歐陽溯獨自出城,也沒讓鐘明跟著。他駕船渡過遙河。河的對岸,依然是一片茂密的樹林。他沒有走進密林,隻是站在河岸邊,望著河水不知在想什麼。沒過多久,便又來了一個人。
來人正是時夏。
時夏看見歐陽溯手裡的長劍,眼中閃過一絲狂喜。他從袖中掏出一隻小瓷瓶,卻隻是攥在手裡,沒有交出去的意思。
歐陽溯瞥見他的動作,神情淡漠地將劍遞給了他。時夏接住劍,便也將藥瓶交了出去。歐陽溯拿到解藥,並不著急離開,他後退了幾步,冷眼旁觀著時夏賞劍。
時夏的注意力全在劍上,絲毫沒有在意歐陽溯的去留。時夏緊握劍柄,手上的刺痛教他皺了一下眉,不過也隻有一下,然後他就急不可耐地拔出長劍。
劍鋒凜凜,寒如霜雪!
時夏貪婪地盯著劍刃,低聲笑了起來,笑聲逐漸變得高揚。他抬頭看見歐陽溯沒走,不知是出於什麼心理,輕聲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麼劍嗎?”
安靜了片刻,歐陽溯才說:“知道。”
時夏勾起嘴角,眼裡添上譏諷的色彩。他顯然認為歐陽溯的“知道”是錯誤的,是世俗而淺薄的,是與董姚善一樣,隻看見了它的“平淡無奇”,絲毫不知它蘊藏在深處的力量。
再一次的,不知是出於炫耀,還是想看到歐陽溯臉上錯愕的神情,他說:“你不知道,這是神劍。”
如他所料,歐陽溯的臉上果然浮出一絲驚訝。
“我知道啊!”歐陽溯奇怪地說,“我不是說過我知道嗎?”
“那你還把它交出來?”時夏眯起危險的眼眸,“看來莊主是另有預備了?”
歐陽溯沒有著急回答。他拔開藥瓶的塞子,將裡頭的一顆藥丸倒在地上,幾乎是立竿見影,藥丸周圍的一圈青草變得焦黑。歐陽溯將手裡的瓶子往時夏腳邊一扔,嗤笑道:“閣下何嘗不是?”
時夏笑了起來。或許是因為有寶劍做倚仗,他如今連笑聲都變得肆意張揚。他掃了一眼四周。四周靜謐如死境,隻有河風輕蕩,樹影微搖,哪裡還有第三個活人?
時夏抬起劍,劍尖指向歐陽溯的胸口。冰冷的劍光映在兩人眼中,蘊結成一團冰霜,也許是太過凝重,於是連周遭的風都停了下來。
“就算你早有預備,怕也快不過我的劍。”時夏冷笑著說道,“也好,此劍尊貴,用世子的血來祭劍,才不算虧待了它。”
“那我可虧了。”歐陽溯麵前抵著鋒利的劍,卻不慌不忙地拆起左手的紗布。“其實虧本的生意我也做,隻是不和你這樣的人做。”
歐陽溯手上的傷口還沒有愈合,他用力一震,傷口便又裂開,再次流起血來。他垂著手,血順勢滴落,一滴一滴,撞在地上,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這聲音如考場上的鐘漏,如戰場上的鼓點,每一聲中都藏著恐懼,通過耳膜,直撞進人的心裡。
時夏不知他要做什麼,卻知道接下來的事必定對自己不利。他緊緊握住劍柄,手上的刺痛已經無法引起他的注意,他灌注全身的力量,執劍向前刺去!
可就在劍接觸到歐陽溯的一霎那,突然變成水霧彌漫!
而在歐陽溯受傷的左手上,赫然出現一柄劍。一柄真正的、實在的、寒如霜雪的利劍!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沒有人會注意到,河的對岸立著兩個模糊的人影。河風驟然變得急促,掀起水波翻湧,卷過樹影飄搖。人們隻以為是夜晚風大,無人知是山雨欲來。
歐陽溯輕握劍柄,手上的血蜿蜒而下,如一條絲帶繞劍環行,卻不再滴落到地上,而是在接近劍端的時候突然消隱。歐陽溯看著麵前這個一貫陰險狠辣的人,那些被他毒害過的人的影子立時映入腦中。
他心裡陡然起了殺意。
殺心一起,寶劍便與他心意相通。左手不是他的慣用手,但這都無妨,從他握上劍的那刻起,所有的心法招數就變得多餘。
沉睡的寶劍驟然蘇醒,蘊藏千年的天地靈氣,封存百年的癡狂情怒,在這一刻爆發。
淺金色的光芒直衝雲霄,將晦暗的天光映照得猶如白日。劍氣磅礴而出,朝四麵八方奔湧!遙河上遊還沒有放水,可水麵翻騰如沸,如有巨龍伏在水底、掙脫了鎖鏈,掀起驚濤駭浪!樹林間亦如有巨人撼樹,搖晃如狂,梨花散落好似寒冬暴雪!
時夏瞳孔驟縮,心中分明想逃,腳下卻動彈不得。他猛然醒悟,這哪裡是什麼尊貴仁義的君子劍,簡直是嗜血好戰的屠夫刀!難道那張書頁竟騙了他……
等到四周終於平靜,時夏躺在鋪滿梨花的地上,肩膀上的舊傷崩裂開,血浸濕了半邊衣袖,也染紅了四周的花瓣。他麵前站著寶劍的主人,劍尖抵著他的頸項。
他吞了吞唾沫,冷冷笑道:“想不到歐陽莊主竟是個言而無信的小人!”
“你非是君子,我如何不能做小人?何況劍已給了你,是你自己守不住,怎麼能怪我?”歐陽溯漠然道,“這劍本來與我沒什麼關係。換做彆人,這交易做就做了,可你不行。你仗著武功高便濫殺無辜,若是得到名劍那還了得?”
“是啊,做交易有什麼好的,哪有殺人滅口來得實在?”時夏盯著劍鋒道,“莊主是第一次殺人吧?要是下不了手,還是閉上眼睛不看的好。”
歐陽溯看到這人嘴巴在動,可聲音延遲好久才傳到耳中。他心裡有個聲音響起來,低沉緩慢、充滿蠱惑:這人該殺啊,有什麼不好下手的?
於是他將劍握得更緊了,劍柄上的晶石與傷口摩擦起來,生出骨肉廝磨的疼痛。手上越疼,心裡的聲音就越大,他就握得越用力……鑽心的疼痛終於使他清醒。
他迎著時夏的視線,沉聲道:“要是連對手的眼睛都不敢看,那我豈不是個懦夫?”
說完,他卻垂下了劍。
歐陽溯把劍放在時夏拿不到的地方,隨後從懷裡掏出一隻胡桃大小的銀盒子。他用沒有受傷的那隻手打開來,飛快地扣在時夏的左肩上。時夏的傷口一下子傳來蠕動的刺痛,這疼痛一直鑽進傷口深處,藏匿到他血肉中的某處……
時夏麵上滲出冷汗,然後聽見歐陽溯說:“這隻蠱蟲是我一個朋友送的,他當時說了個名字我忘了。不過我管它叫‘勸人向善蠱’。”
“為什麼叫‘勸人向善蠱’呢?”歐陽溯自問自答,“因為這隻蠱蟲專克內力深厚之人。以後你若再傷人,哪怕隻是催動一根毒針,蠱蟲也會因你內力翻湧而焦躁不安,在你體內橫衝直撞、噬肉穿心,直到你經脈寸斷、五臟穿孔而死。”
時夏抬起眼睛看他,血紅的眼睛似乎要將他灼穿。
“如果彆人要殺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