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裡坐著一位老者,瞧那灰白的長髯,大概已經年過花甲了。他的麵前擺著一盤未竟的棋局。他盯著黑白錯雜的棋盤,一手撫摸著棋盤缺損的一角。
他忽然咳了起來。咳聲停歇,倒也提醒了他看日頭。他喚進來一人問道:“寧遠還沒回來嗎?”
“還沒有。任公莫急,或許是陛下與公子投緣,留他多說了兩句話。”
老人微微擺頭,幾不可聞地歎了一聲。先帝與他這孫兒還有話說,新帝能與他說什麼呢?
說什麼呢?她也想知道。
可她隻能看著老人獨自下棋。眼看棋盤上的形勢陷入僵局,門外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祖父,孫兒回來了。”老人略作思量,落下一子,方道:“進來吧。”
門輕輕開了,進來一個年輕人。他步履穩健、不溫不燥,麵容清俊、氣度雍容。他穿著一身素雅白衫,衫上繪著水墨山水圖,腰間佩戴一枚白玉蒲紋璿璣。
“陪我下完這局棋吧。”老人把盛著黑子的棋罐推到年輕人麵前。年輕人依言坐下,從容地落下一子。
“你這一子下去,活棋可變死棋了。”
“固成死棋,但僵局可解。”
“黑白兩子共氣,黑子自絕,白子豈會不傷啊?”
年輕人低下了頭。
“陛下與你說了些什麼?”
“陛下賞了孫兒一件東西。”
老人抬眼看著年輕人,似乎想從他身上看到什麼新添的東西。老人隨即了然,“我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哪裡就不能攜刀劍相見了?拿進來吧。”
年輕人道了句“是”,便起身出門,不一會兒又走了進來。他手裡拿著一柄長劍,劍柄上有九顆晶石,劍衣為純金打造,鑲嵌了二十八顆流光溢彩的寶石。
年輕人捧著劍給祖父過目。老人掃了一眼,用一種縹緲的聲音追憶道:“先帝喜你天資過人,從小就讓你與皇子們一塊兒讀書。你殿試奪了第一,先帝便將純鈞劍賜予你,讚曰‘純鈞尊貴,當配公子無雙。’”
年輕人垂首道:“是孫兒年少氣盛,太過任性張揚,讓祖父操心了。”
老人擺擺手,露出一些笑意,“你頭腦聰明,又能用在正途,這是什麼錯呢?先帝愛惜你的才乾,又想以你做榜樣招攬人才,這又有什麼錯呢?可是新帝……”他不再說下去了,臉上的笑意也消失了。“也好,陛下賜你劍衣,意在提醒你藏起鋒芒,你就遂了他的意吧。”
年輕人不說話了。
“怎麼了?”老人問道。
年輕人稍稍轉過劍身,讓祖父能更好地看清劍衣的名牌。他用十分平靜的語氣說道:“陛下道‘平遙’兩字很好,定能鎮得住瑤水水患。”
老人坐直了身板,疲憊的眼睛也變得清醒。
“陛下要你去平青州水患?”
“是。”
“那你……”
“孫兒想去!”年輕人的聲音無比堅定。
老人跌坐了回去,他靠在椅子上,好像生命的支撐力全都來自於身後的椅背。
“你不像我,玉知也不像我。”老人說道,“不像我好啊……可是……”他突然說起另一樁事:“你姑姑今天來信說,玉知偷跑出去了,找了好幾天都沒找到。”
“玉知沒有留信嗎?”年輕人的臉上滿是關切。
“還是你最懂你表弟啊!可是他信上隻說要去投軍。我知道,他不想跟你姑姑一樣隻懂得念書。你也不想跟你父母一樣,當一輩子教書先生。”
“祖父與子美先生一樣,有‘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宏願,所以廣收寒門學子,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父親母親、姑姑姑父也都秉承了祖父的理想,希望有朝一日所有人能都有所學、有所成。可是孫兒誌短,隻顧得了當下。青州水患頻頻,百姓民不聊生!孫兒去了或許也無濟於事,但若不去試一試,孫兒恐怕會一生難安!”
“寧遠將我與子美先生相比,可我是比不了的……”老人站了起來,走到牆邊,抬頭凝視著牆上的四幅畫。從左至右,一為牧牛圖,二為春耕圖,三為柳岸春耕,四為風雨歸牧。
“任府百年,出過四位賢相,”任公指著牆上的畫說道,“他們以笏為犁、揮汗作雨,憂農桑,思社稷,將天下人的生計看得比自己重。如今寧遠也有這般擔當,玉知亦是如此。祖父自愧不如!”
“祖父!”年輕人急忙道,“祖父教書育人、有教無類,使寒門弟子有書可念,也使國家多了許多棟梁之材……”
“我有私心呐!”任公打斷道,“豈聞不朽之古樹?豈見不落之金烏?我不願為官,隻埋頭教書,一是想讓寒門學子讀上書,二是不想卷入官場紛爭,三也是……希望廣結人脈,將來能護任家的子孫長久平安……”
年輕人感念道:“祖父思慮深遠,孫兒知道。祖父放心,陛下答應了孫兒,即便孫兒不能治理好青州水患,陛下將來責罰,也隻會責罰孫兒一人!”
“傻孩子,你這麼說,祖父怎麼會放心呢……”任公歎道,“陛下讓你何時啟程?”
“明日一早。”
老人這次沒有驚訝。
“去同你父母說一聲吧。晚上叫上你姑姑、姑父,我們一起吃個飯,就當給你踐行了。”
“是。”
任平遙退出了書房。他關上門前又看了一眼祖父。祖父還站在牆邊,像是生了根的古樹一般佇立著,目光久久地停在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