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帝聽到任平遙的回答,並不著急問話。他輕輕一點杯盞,便有人上前沏茶。沏茶的宮人手法很好看。水自高處注下,水聲潺潺、忽緊忽慢,聽到眾人耳朵裡卻似一種難熬的酷刑。終於等到厲帝端起茶杯,他低頭一瞥,喝也沒喝,便又放下了。
“任卿,”厲帝懶懶地抬起了眼睛,“朕命你為關城知縣,主司治理瑤水一事。這些事本應由你來稟報。沈知州年邁,總不能事事都由他為你頂著,你說是不是?”
“是。”任平遙道,“陛下命臣治理瑤水水患,臣不敢有失。估算修河錢款、製定采辦事宜,皆是臣拿的主意。沈知州顧念臣是陛下指派來的,便沒有過多插手。臣擬的賬目交給知州後,他便如實報與了陛下。陛下所言入情入理,這件事辦得不妥的地方確應由臣一人承擔,不該由沈知州替臣擔著。”
“哦?”厲帝的神情有所放鬆,“你承認辦得不妥,便是承認多出來的一百萬兩是虛報的了?”
“陛下明鑒,臣等無心貪墨修河錢款,也不敢在陛下治下行貪腐之事。方才杜知州說為我們聯係好了商戶和漕運,是我們反悔了,這話實在是荒唐。自去年修河方案擬定以後,臣便書信聯絡鄰近州縣商量購買材料的事。臣的信一封封去了,卻從未有過回音。杜知州更是以青州水患頻繁為借口,切斷了與青州的漕運。是以臣隻能想辦法從彆處采買,最後還是走的陸路,所以各項開支才會超出預期的數目。”
站在厲帝身邊的杜知州身子弓得更低了。厲帝沒有發問,他也不敢張口辯駁。他的臉上顯出委屈不平的神色,好像是受了極大的冤枉,眼睛裡卻有十分的不以為然和有恃無恐。
“任平遙,”厲帝再開口時便有些不耐煩了,“你出自名門,飽讀詩書,但資曆尚淺,不懂為官之道。你初上任時,朕就交待過沈知州,要對你多多提點。如今看來,若非沈知州沒將朕的話放在心裡,那便是你沒將沈知州的話聽進去。你要修河堤,朕早就和杜知州他們打了招呼,萬事以治水為先,務必要鼎力支持。你方才說,朕的治下無人敢貪腐。那朕說的話,難道他們敢違逆嗎?”
任平遙還未答話,站著的人便紛紛跪下,齊聲道:“陛下之令,臣等不敢違逆!”
厲帝滿意地笑了,卻不叫他們起來。他繼續說:“杜知州自然不會不顧朕的旨意,與你作對。你的那些信大約是寄丟了,如此便是一出陰差陽錯,算不上是誰的罪責。可是信沒送到,你人不會去嗎?難道關城的事務竟多到你連半步都走不開?你若找到杜知州當麵商議,哪裡還會是今天的局麵?修河要用銀子不假,可是你如此不知變通,不顧國庫吃緊,隻為自己的功績便胡亂地揮霍銀子,可對得起你這身官服?可對得起先帝曾經對你的器重?”
這項罪名著實有些可笑,但在皇帝的疾言厲色下,沒有人敢笑。小慕看著任平遙,以為他會辯解,沒想到他最後隻是叩首道:“臣無能,無以為陛下分憂,請陛下降罪。”
沈鉞似乎想說些什麼,卻被任平遙扯住衣角,攔了下來。不知厲帝是否看到了這一微小的動作,隻聽他又道:“無能不要緊,重在有自知之明。任平遙雖有錯處,但沈知州和關城的官吏並無大錯。朕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爾等的罪責,朕不會追究了……”
關城的一眾官吏俯身叩拜,低聲應道:“多謝陛下!”而他們的臉上依然籠罩著陰雲,眼裡也瞧不出得到寬恕的放鬆與竊喜。厲帝一眼掃過去,臉上將要凝出寒冰。
厲帝盯著這些官吏,忽問道:“朕聽聞城中有座平波祠,是做什麼的?”
沈鉞心中一緊,連忙答道:“回陛下,這座祠堂是十幾年前修建的,供奉的是夏禹,為的是祈求水患息止。”
“是麼?”厲帝短促地笑了一聲,“朕還以為任卿的功績足以讓百姓為他立生祠了呢!這祠堂如今還有人祭拜嗎?”
“有的。十多年來,祭祀已成習……”
厲帝再度打斷道:“既然還有人拜,定是水患未平之故,恰恰說明任平遙治水不力!”他身後的隨行官員附和地點起了頭,那杜知州更是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笑。
厲帝低垂的眼睛一瞥滿堂跪著的人,慢慢道:“都起來吧。”
跪在厲帝近旁的那些人先站了起來。沈鉞年紀大了,又跪得久了,起來得不太利索。厲帝一抬手,便有金吾衛上前將沈鉞扶了起來。
“你們先下去吧。朕再教導任卿幾句。”
還是厲帝近旁的人先退出去了,然後金吾衛領著關城的官吏一同下去了。堂中隻餘任平遙一人跪在原地。
“坐。”厲帝指了指對麵的位置。
任平遙依言起身,走過去坐下了。有侍女捧著托盤過來。她麵無表情地將托盤放在桌案外側。任平遙垂眸一看,是三件東西:匕首、白綾和一杯酒。他的眼裡不見意外。
“陛下讓臣自己選嗎?”他平和地問。
“不急。”
隻見那個侍女又捧著一個東西上來了。任平遙的臉色遽變。小慕望過去,見是一張棋盤,一張缺了角的棋盤。侍女將棋盤與托盤並排放置,然後退了下去。
厲帝欣賞著任平遙臉上的錯愕與驚恐,輕飄飄地說著:“任卿有什麼問題,待朕下完這盤棋再答你。”
一局很快就結束了。
厲帝看著最終的勝局,語帶嘲笑:“父皇從前總誇你聰慧,與你對弈的時候也多過朕。如今看來,寧遠公子也不過如此嘛!”他伸手在托盤上敲了敲,似乎在想選哪一件東西送走任平遙合適。隨後,他向外一推,盤子摔在了地上。
“算了……你治水有過亦有功,如今就算功過相抵吧。若真要了你的命,也實在是說不過去。”
托盤摔在地上的聲音沒有讓任平遙有一絲驚動,厲帝突如其來的寬宥也沒有令他欣喜。他盯著桌上的棋盤,強作鎮定地問道:“陛下從何處得來這棋盤?”
“從你祖父手裡奪回來的。”厲帝觀察著任平遙的神色,輕鬆地笑道:“放心,朕沒有殺你祖父。朕是滅了你滿門。”
“你說什麼!”任平遙瞳孔驟縮,遽然起身,一下子撞亂了棋盤上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