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孩子,出生便是先天滿魂力,第一次抱住他時,他的手心裡還牢牢握著那把伴隨在血脈中的弓,就像現在握住他父親習弓的手一樣。
他應該有一個重要的名字。
我的丈夫眼神顫動。
他再次將孩子抱起來,舉高了,迎向門外射進的日光。柔軟的繈褓扭動著,圓圓的一團,鑲著光的金邊,便也成了太陽,我們的太陽。
“好,就叫光翎。”
……
生日儀式開始了。
其實,生日需要什麼儀式呢,一個生日,最應該做的是被父母家人圍在身邊,享受一些精心準備的食物,獲得他們源於愛的祝福。
但是光翎沒有。他所擁有的,隻有一個隆重又冰冷的儀式。
所有的族老圍繞著他,獻上自己的祝禱。
無外乎對於宗族未來的期望,無外乎魂力,修煉,還有對未來的他一肩扛起整個宗族的願景。
每一條都和他有關,每一條又都和他無關。
他的父親在做相似的最後的發言,聲音莊重而威嚴,唯獨沒有溫情。
他的母親高高坐著,一言不發。
他被所有人圍繞在中間,仿佛依舊是最初的那個太陽,卻變得生疏冷刻,黯淡無光。
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對他的呢。
好像是很多年前。
……
“第二批孩子已經過去了。”
外麵的冷風在呼嘯,北境迎來了一年四季中最為寒冷的冬天,烏雲陰沉著,零零地落著雪,未關嚴的門縫呼呼直響,北風在尋找著一切入侵的機會。
我抖了抖,猛地抱緊了光翎。
他才兩歲,一年前剛剛學會說話,半年前才勉強能走得穩,身體抱在懷裡,依舊是小小的,仿佛輕而易舉就能將他折斷。
我的丈夫說完剛才那句話,便開始對著門外發怔,眼下是久時未歇的青黑。
“媽媽。”光翎被我抱得緊了,手腳並用地掙紮,亮晶晶的大眼睛看著我,有點委屈,“呼呼。”
他連疼都不會說,覺得難受,隻會用我常對他講的“呼呼”來形容。
“不要把光翎送過去。”我沒有放開他,反而抱得更緊了些。
這句話惹怒了我的丈夫,他猛地一下站起身來,轉向我,拉風箱似的喘著氣。
“你出去看看,出去,隨便哪裡,”他的眼球裡布滿了血絲,胸膛激烈起伏,像一頭發怒的獅子,“大街小巷,哪裡沒有慘劇,哪裡沒有父母撕心裂肺的痛哭?”
“隻有我們的孩子是孩子,是受不得委屈的寶貝,其他族人的孩子,便都是水裡長出來的,泥裡捏出來的嗎?!”
他吼得很大聲,把光翎嚇住了。
小小的孩子竟從我的懷裡掙紮了出來,背對著我,展開雙臂,把我擋在身後。
“爸爸,壞!”他叫道,“欺負媽媽!”
我猛地摟住光翎,痛哭失聲。
麵前,那個被稱為丈夫、父親的人愣住了,呆呆地,無力地垂下了手。
那天,我如他所言,走到外麵,在呼嘯的寒風裡,低垂的烏雲下,見證了一個又一個家庭的悲劇。
每一個人都痛徹心扉,男人,女人。卻在見到我時,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執著我的手,哽咽著說,這是他們應該做的。
把孩子送出去,送給仇人,眼睜睜看著他們在刀槍斧鉞之下化為養料,化為一抔黃土。
他們說,這是他們應該做的。
因為這是為了宗族。
我的丈夫,他跟在我身邊,持久的不說話。
那天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淚,一隻眼裡是乾枯的死寂,淚從另一隻眼裡淌出來,木然地沾濕了臉頰。
“對不起,是我沒用。”
那天的最後,他對所有人這樣說,包括光翎和我。
那天是我最後一次抱光翎,也是最後一次對他笑。
從此往後,他能夠緊密依偎的,就隻有訓練場裡冷冰冰的人形木樁。
成大事者,必然不能再有任人拿捏的軟處。
父母之愛,天倫之樂,我們和他都沒有資格。
……
宴會結束了。
族老們漸漸散去。
不知為何,今天我總覺得很不安,仿佛有什麼事要發生似的。
光翎似乎也累了,臉上至始至終沒有出現笑容,向我和他的父親行了一禮,就要告退。
院子裡,大門的方向傳來了熙攘聲。原本要離去的族老們似乎都被堵住了,無法出門。
“怎麼了?”我的丈夫高聲喝問。
遠方天際,突然傳來了隆隆的炸響。天也變紅了,紅光映亮了遠處的白塔。
我們三人齊齊站起。
緊接著,熙攘聲更大,有人擠開眾人,跌跌撞撞地奔進來,散發著一身焦黑氣味,還沒進屋門,就支撐不住地跪倒在地上,一頭銀發竟已被燎儘。
“怎麼回事?!”我的丈夫迎上去,想要扶他。
光翎緊隨在他的父親身後。
“宗……宗主,宗主,”他嗆咳了一口,吐出烏黑的血沫,噴在扶住他那隻的手上,順著手腕向下流,“他們來了……”
他們來了。
紅色的火燒遍了整個冰雪之城。
最後的最後,我看著光翎的背影,終於放下了所有的牽掛。
隻是突然想起,梳妝台深處的盒子裡,終究沒能迎來第十三根頭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