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一晚起,好像有哪裡變得不同了,但又囿於形容匱乏而無法詳述,光翎察覺到了這些奇怪的變化,他開始抗拒與烏鴉的接觸,因為對方總能夠輕而易舉地打破他的防禦,隻需要在肢體上略微靠近,就能讓他慌張惶惑,讓他節節敗退。向來驕傲和無畏的少年從未有過這樣被牽動著失控的感覺,體內深潛著的戰鬥本能將此視為了威脅而築起厚壘,他的靈魂被撕成了內外兩半,日日夜夜地互相糾纏毆打,理智讓他收回心思,眼睛卻又不由自主地黏到那道身影上去,有什麼辦法呢,隻要看到那個人站在那裡,他的心就會安穩地落定下去,那樣的蓬鬆暖熱,仿佛春耕的種子落入了濕潤的土壤。
這樣糾結著的歡喜、失控著的心悸一直持續著,隨著他一步步衝擊那座至高的山峰,愈演愈烈。
……
歲月如流,花開花謝,溪邊的梧桐綠了又黃,不知不覺間,光陰已然飛越五載。
竹屋之前。
“哎呦!”
“啊!”
慘叫頻頻。
嗵的一聲,光翎再次四仰八叉地摔在了地上,一手捂著手肘,嘴裡嘶嘶抽氣。
對麵,烏鴉停手收勢,黑袍翩然回斂。他絲毫未用魂技——當然也是由於他並不具備魂技,但僅僅憑著那一身不知哪來的技巧和敏捷,便足以讓他麵對如今已高達89級魂力的光翎,毫不誇張地說,他靈敏到仿佛生了十雙眼睛、八隻耳朵似的,處處讓人無所遁形,無論是近身肉搏還是遠程用弓,光翎都絲毫討不得好去,一招招進攻全被化解,又毫不留情地被悉數回敬。
終於,在第十次撲倒的時候,光翎直接放棄了抵抗,四腳朝天往地上一歪,賭氣:“不打了!”
“起來。”烏鴉嚴肅道。
“你下手也太重了吧,”光翎癱在地上,哼哼唧唧地抱怨,“好歹看在我又陪了你一個通宵,今早晨眼睛都睜不開的份上,手下稍微也留點兒情吧,哪有這樣的,完全是照死裡打啊。”
昨晚又是對方怪症發作的日子,五年來,這樣極端難熬的夜晚早不知經曆了多少個,光翎夜夜陪伴在他身邊,從未缺席過一次,無論是被當做發泄疼痛的用具,還是整晚不睡地盯著他,防止他自傷自殘,他從來都毫無怨言,結果這家夥可好,昨夜脆弱不堪,今早就忘恩負義,黑著心肝折磨他的樣子完全不像剛剛經曆了一場瀕死的大難。拜他所賜,現在全身的骨頭都在痛,稍微動一動就哢吧作響,活像一台散了架的機器。
“起來。”烏鴉加重了咬字。
聽著昨夜親近依靠的人如此抱怨,沒有絲毫心軟是不可能的。但很可惜,他從不在訓練上打折扣。
光翎扭過頭去,置若罔聞。
“我都快90級了,尊貴的準封號鬥羅,天天被你這樣壓著摔摔打打,若是有旁人在場,早不知笑掉了多少回大牙。”他躺在地上耍賴,嘴裡嘟嘟囔囔。
烏鴉皺起了眉頭,“此處並無旁人,也無人看你笑話,”他最後重複了一遍,“起來。”
光翎哼了哼,直接翻了個身,烏龜似的四腳攤開趴在地上,懶洋洋借著夕陽曬起了後背。
兀的,腦後響起破空之聲,轉瞬來至耳邊。
光翎頓時一個激靈,就地一滾,正正躲過這下風刃重擊,原本他趴伏的位置上,草地被豁出好大個口子,連土地都被劈開了四五寸深,他一個鯉魚打挺跳將起來,指著烏鴉吼:“想殺人啊你!”
“這不是能起來麼。“始作俑者雙臂抱胸,冷聲道。
“……”光翎氣結。
二人大眼瞪著小眼,光翎磨磨牙,終於發了狠,右捏住左手腕骨,將它轉得哢哢作響,“你、等、著。”
場中終於掀起刀光劍影。
方才光翎仗著缺覺犯懶,總想靠著情麵賣乖討巧,屢屢被打得灰頭土臉,此刻認真起來,總算讓烏鴉覺出了棘手。
不過一刻鐘,兩人已鏖戰百招有餘,場上風聲箭影交彙,黑影白光錯綜,每一次進攻防守都激起空氣尖鳴,音波蕩蕩,驚得山中飛鳥撲翅紛飛。
這孩子已然89級了,巔峰之境近在眼前,而自己這副身軀往多了算,也就隻能發揮出平常七成的實力,麵對對方全力進攻,竟是一時半會討不得好去。
但總有契機的。烏鴉凝著氣,細細觀察對麵動靜。
不知怎麼的,光翎的身體向左側做出反應時,總有著那麼一兩秒鐘的遲滯。
疏於訓練了麼?
光翎拉遠了距離,以無聲箭作媒,無間、高爆穿擊輪番上陣,烏鴉頻頻閃躲,目光如鷹似隼,瞅準時機,一記偏招襲向他左肋。
遠處白影正巧雙臂架弓,左肋空檔大露,閃避不及之下,結結實實吃了這一下。
撲通一聲,痛叫再次響起。
烏鴉下手並不如何重,隻在於取巧,這一記點中了光翎肋側麻筋,卸了他半身的力道,少年一下撲倒在地,連武魂都脫了手,神弓鐺一下磕在石頭上,稀疏疏散成了光點,他捂著肋骨,齜牙咧嘴,倒在地上哎喲直叫。
黑靴踩到眼前。光翎順著往上看,怒瞪道:“你這又是什麼怪招!”
“並不是怪招,”烏鴉蹲下身來,輕輕扶起他,想碰他肋骨,又被他一把甩開,無奈道,“怎麼不防守?”
“這話應該問你自己,朝這兒打,誰能防住你著邪怪的路數。”光翎指指肋下,口氣憤憤。
“這招很普通,算不得怪路,你應該輕而易舉就能攔下,”烏鴉盯著他,“為什麼沒有擋住?這不是你應有的實力。”
“大意了唄。”光翎略一頓,彆過頭。
他的睫尖在夕陽的暉光中不安地顫動。
烏鴉慢慢蹙起眉。
”撒謊可不好是個好習慣。“
“誰撒謊了,”光翎嘴硬得很,頭還扭著,隻留給對麵一個側臉,“我有什麼必要撒謊嗎。”
烏鴉打量著他。少年的臉是倔強的,眼珠轉也不轉。
不知是被怎樣的猜測抑或預感驅使著,他下意識地、緩緩舉起右手,在光翎的臉頰左側,本應被眼神餘光收納的位置,輕輕晃了晃。
少年依舊歪著脖子,沒有反應。
寒意漸漸蔓延上來,一寸寸地凍結了手腳。
“……眼睛怎麼了?”
烏鴉僵硬地開口,嗓音比深冬的風更加寒冷。
……
太陽落山了,竹屋內燃起了火光。烏鴉足足點了十餘根蠟燭,炎夏時節,火苗燃燒著,極明也極熱。
“你這是準備把未來一年的蠟燭全用了麼?”
光翎刻意放鬆了語調,輕快調笑。
屋子裡無疑是亮的,可以說五年來從未這麼亮過,可氣氛實在沉悶,連帶著燭光都沉沉發暗起來。
烏鴉坐在床沿,拿火種去引手裡的最後一根蠟燭。他渾身透露著沉默的專注,很快,豆大燭光燃燒起來了,紅色蠟油融化,滴滴答答淌落下來,流在床頭炕桌的平麵上,圓圓的一小攤,蠟燭被栽在了上麵,烏鴉手扶著它,耐心地等它凝固、站穩。
至始至終,他都沒有搭光翎的話。
光翎漸漸笑不出來了。
這屋子的壓力幾乎成了山,這些年為了修煉,他們二人相伴遊遍山川,他與這個人朝夕相處,早已對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了然在心,即使他不說,光翎也知道,他在生氣。
眼睛的問題,光翎也曾想過向他訴說,可隻要想到他會盤問這傷的源頭和如何發作,想到要向他傾訴自己當初如何對他關心則亂導致武魂反噬,現在又是如何被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牽動傷勢,光翎就覺得……難以啟齒。
是我自己的身體,保留隱私當然是我的權利吧。一次又一次默默將心事吞下的時候,他總是這樣安慰著自己。
然而東窗終究事發。
烏鴉端坐在床沿,定定看著眼前的男孩。
剛才他好像走神了一瞬,不知在想什麼,但也隻有一瞬間而已,很快又回過神來,抬眼與自己的目光對上,眼角眉梢現出些隱晦的心虛。他已經二十三歲了,雖然依舊保持著少年時期的樣貌,但皮囊之下歸根究底已成了大人,若非自己對他的舉止心思全部了然在胸,這點隱晦的心虛怕是真瞧不太出來。
五年了,他到底是長大了。
隻是倔脾氣還是如出一轍。烏鴉望著他雖心虛卻拒不低頭的模樣,微微歎了口氣:“說吧,怎麼回事。”
“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