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翎不說話了,握緊了雙手。
“留在這裡吧。如果你願意留在這裡,這裡就是真實,我就是真實的我,而你所來的那個世界,則將成為幻境。”烏鴉說。
又是一聲炸雷在頭頂響起。
雨大到幾乎連成了簾幕,少年與男人相對而立,大水源源不斷潑在身上,將二人澆得渾身精濕。
風,雨,雷,越來越大,天和地在崩塌。
光翎的拳頭始終緊握著,沒有鬆開過。
“真是個倔強的孩子……”烏鴉凝望了他半晌,歎息,“為什麼非要這樣執著?留在這裡,永遠和我一起,難道不好?”
光翎沉默一瞬,輕輕搖了搖頭。
“我已經想明白了。”他說。
“或許……在原來的世界裡,你並不是那麼在意我,甚至於我在你心中是很無所謂的,”他強迫自己說出不願麵對的話,眨著眼睛,逼出裡麵的雨花水花,又笑了,“但同樣的,可能我也不是那麼在意你。畢竟無論在哪個世界,無論真實還是虛幻,我都無法做到為了和你在一塊兒,拋棄掉需要自己承擔的一切。”
這個美夢做得太深,也太長了。
他向前邁了一小步,淺淺地、最後一次牽住烏鴉的手。
假象之中的手,反倒比真實世界中來得更加溫熱。
烏鴉靜聲道:“為了責任,你還是決定放棄我。”
語氣沒什麼起伏,卻讓人覺得難過。
心臟微微抽搐著,光翎吸了口氣,握緊他的手指,小聲道:“對不起。”
萬物飄搖皴裂,黑袍的男人靜望著自己,從被牽住的手指開始,一寸寸化成飛沙。
世界碎片紛亂混雜,擰絞著,旋轉著,越來越瘋狂,成了令人眼花繚亂的龍卷。
猶如被吸進進了時空逆流,身體猛然被扯住了,順著龍卷形成的隧道極速倒退,眼前花花綠綠瘋閃著,小屋遠去,春花綠草遠去,寒風雪原遠去,身體眨眼之間退入熟悉的狹窄的寒光穀口,沒入狂肆瀑布,穿過悠深山洞,直到山洞之後的深淵。
神魂停在這裡,驟然一沉。
……
灰黃空間裡,萬丈懸崖上,粗大冰棱將巨鹿身軀死死釘緊在岩壁,紅血如瀑,順著岩石和貫穿身體的冰棱滴滴答答向下流淌。
如此慘烈的景象,卻留有一角靜謐之地。
鹿的脊背寬大無朋,蓬鬆的毛發勝於世上最柔軟的床臥。少年靜靜伏在上麵,雙眼緊閉,衣袍襤褸,渾身遍布傷痕血痕,一頭銀發披散下來,融在巨鹿晶瑩似雪瑰麗如月的皮毛裡,二者如出一轍的光彩奪目。
並且,愈發光彩奪目。
宛如施了魔法,少年渾身上下的傷口正在愈合,每一道割裂與貫穿的破口中都迅速生長出了新的血肉,拉拽著傷痕迅速愈合,不到半刻鐘,所有的傷已然消失無蹤,柔光從上至下拂過,全身肌膚煥然一新,比之嬰兒更加細膩柔嫩,比之岩石更加堅硬強韌,滿頭銀發甚至如同鍍上了月光一般晶晶發亮。
與此同時,身下巨鹿的九色寶光正在枯涸。
它已經瀕臨死去,仍舊執著地動著,費勁全力抬起頭,蒼白衰敗的鹿角伸到後方,一下下頂蹭著背上少年的臉龐。
突然,原本靜如止水的少年身體渾身一顫!
是時候了。
巨鹿昂首,發出了最後的嘶鳴。
整個深淵的黑色全部動作起來,風起雲湧,全部奔向鹿背上的身軀。
彙合,攢聚。
碩大的、遮天蔽日的黑色迷霧流動盤繞著,徐徐旋轉,沉沉下落,直至落到少年身側,緩緩收縮,寸寸凝合。
黑環定住的一瞬間,狂風嘯叫,星辰震爍!
幻境滅,魂環生。
——境界已成。
……
通身活氣充盈,溫涼血脈於肺腑五臟之中蓬勃流淌。
回來了……嗎?
懷著幻夢中未散的悲傷,少年慢慢睜開了眼睛。
入目是枯槁巨碩的身軀,身下的皮毛已經變得冰冷。
“九色鹿……”
他喃喃著,騰地一下坐起來,用力搖晃身下的巨獸:“怎麼樣了?你還好嗎?醒醒!”
紋絲不動,也沒有回應。
他怔怔地停了手。
前方,美麗的頭顱已然深深低垂。
鹿王隕滅了。
他茫然地站起來,試圖從它的背上下去,走到它的麵前,再看它最後一眼。
然而走到脊背邊緣,卻驟然色變。
身下……竟然是漆黑不見底的深淵。
【et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