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木桃 四供奉殿的建築風格和它的主人……(1 / 2)

……

四供奉殿的建築風格和它的主人一樣魁偉壯闊,光翎所居之處僅僅是偏殿,亦上有高昂的穹頂,四有堅實的石牆,床的前方矗立著一麵簡潔通透的落地大窗,澄金的陽光從雕花玻璃外大片地潑進來,將室內照得晶燦亮堂。

這裡位置實在偏僻,十天了,除了雄獅指派的治療醫魂師,一概無人造訪。

光翎盤著腿,闔目坐在床上。

雪睫隨著胸口的起伏而顫動。他凝神靜息著,試圖驅使魂力流儘量和緩地淌過奇經八脈,奈何每次都以失敗而告終——心脈,他的心脈裡燒著一把火,將原本平靜的魂力流煮得沸滾難安。

這樣的躁動從胸腔一路燃燒到大腦,燒得腦中p一幕幕雜影,根本無法擺脫。

他又想起冰雪之城上那血紅的天空了。

很想忘記。

又不想忘記。

更不能忘記。

這一路走來,遭遇了那麼多事,邂逅了那麼多人,得到總是短暫,失去卻是永恒,種種苦楚,隻為一事——

擁有過的被搶去,這摧心斷腸滋味,總要讓應當的人嘗上一嘗。

不能再等了,一刻都不能再等。

隻是……

又想起出現許多年前陽光下的約定,想起那個男孩兒青澀的、畏縮又傲氣的臉。

焰荷。

他會怎麼想呢?

他會理解的,他總會理解的,對嗎。

他的祖父,身為長老殿首席的清蓮鬥羅,在他口中那樣高潔不染,喜好遊離在外修養身心的閒雲野鶴……哈。

汙濁的鬈發拂入眼前,在恍惚波動的視野中躍成烈火。

燥熱猛然頂上來,光翎急促地抽了口氣,猛地閉緊了雙唇。

卻晚了,噴射性的劇咳從肺腑爆衝而上,他猛地彎下腰去,捂著嘴嘴巴,悶聲嗆咳起來。

齒間刹時稠膩腥甜,濃豔的液體順著下頜滴滴答答淌落,他艱難地喘息著,蠕動著喉嚨勉強將那些鏽氣咽下,睜開眼時,衣襟上、床單上、地毯上,斑斑點點,全是鮮紅色。

十天了,還是這樣。

一口血吐完,體內依舊躁亂。當年靈鳶的熱毒放在此刻發作,也遠沒有現下如此難捱。

恍恍惚惚間,又想起了草草。

它怎麼樣了……?

雄獅答應救它,然後……音信皆無。

想到那枯瘦的乾涸的小小身影,心旌又是一陣搖動。

“啾啾嘎,啾嘎,嘎嘎嘎!”

噪聲錐子似的刺進耳膜。

光翎猛地痙攣了一下,心脈受激使得他再也無法保持打坐的姿態,雙手從膝上撤開,改為撐著床麵,喉嚨裡虛脫地喘氣。眼前全是繚亂的花影,他竭力平複了許久,方才有力氣赤腳下地,勉力站穩,踉踉蹌蹌地朝窗邊走去——

好幾日都反複出現,到底什麼動靜?

柔軟的地毯踩下去並不如平地那樣踏實,好容易走到窗邊,入目的是外頭寬廣明淨的景象:天空湛藍,金光耀目,地上的矮花叢中彩蝶翩翩飛舞,遠處茂密的樹林向地麵上投下涼絲絲的陰影。除此之外再沒有什麼了……對了,還有玻璃上的自己的倒影。

依然是十六七歲的樣子,可是表層的澄澈之下那樣深暗的眼神,分明已經不是青春熱情的男孩子會有的了。

少年一身單薄的裡衣,白皙的臉上沒有戴麵具。這張臉本該是光潔無瑕的,這會兒卻被額外的東西破壞了——一道長長的凸痕從嘴角一直劃到耳根,原本寡淡的粉色在雪白皮膚的襯托下竟顯得濃烈,觸目尤為驚心。

天醒聖金龍聚力一擊,他抱著草草摔倒,臉壓著麵具蹭在地上,就成了這樣。

明明隻是一點小傷,但體內熱氣淤積乾擾,以致他竟然無力使用魂力令它痊愈。雄獅派來的醫魂師堪稱妙手,來過兩遍也隻將其消了個七七八八,至今留下這道疤痕,難看得很。

光翎抬手摸了摸。感受到指腹底下頂著的柔軟的無法忽視的凸起,心中不免鬱鬱。

“咚咚。”

玻璃突然被叩響。

光翎一怔。還沒看清何人所為,隻見原本空蕩蕩的窗欞上,莫名多了樣東西。

……盒子?

像盒子,又像個帶蓋的袖珍籃子,總之是個容器。一根嫩綠草莖粗粗地係住這東西左右兩頭,看起來像給它裝了把不太結實的提手。

光翎心中疑惑,打開窗戶去拿,但他站的角度不太順暢,胳膊彎著,手指失了準頭,盒子冷不丁被碰掉了,嘰裡咕嚕滾落到了草地上。

心頭一陣懊惱,他挫敗地蹲下去,打開另一扇低處的玻璃,努力將胳膊伸出去夠。然而盒子滾得有些遠,任憑他左鑽右探,扭成麻花也沒有夠到,不禁一陣火氣上湧,捏緊了一拳擂上去,砸得玻璃連帶窗框“哐啷”一陣大響。

許是被這聲驚動了——

“啾嘎?”一個聲音冒出來。

“……”光翎扭過頭,瞪直了眼睛。

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就在腳下隔了一層玻璃的草地上,渾身黝黑的小鳥歪著頭,亮晶晶的豆眼眨了眨,好奇地打量著玻璃裡麵似乎正在發脾氣的少年。

“……”光翎有些尷尬,揉揉鼻子又抬頭望天,試圖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餘光見那小家夥仍打量自己,不禁有些羞惱,起身就要走回屋裡去。剛站起來,卻不知怎麼的靈光一閃,回頭脫口而出:“是你給我的嗎。”

小鳥:“?”

光翎難得的好脾氣,耐心指了指外麵滾遠的盒子:“我是說,那個是你給我的嗎?”

小鳥將頭歪到另一邊,眼睛對著他,眨巴眨巴。

“……”光翎歎了口氣,自嘲一笑,“算了,是我犯傻。你能懂什麼。”

“嘎嘎。”

仿佛是為了反駁他,小鳥立刻叫了兩嗓子,撲撲翅膀,邁著小步朝盒子走去,在光翎瞪直了的視線裡叼住了“提手”,連拖帶拉地將盒子挪向往窗戶。

……簡直是每一根羽毛都在努力,好不容易挪得足夠近了,它鬆開了提手,蹦蹦跳跳跑到窗邊,“叮”地啄了下玻璃。

“……謝,謝謝啊。”腦子本就渾濁,此刻更加混沌了。光翎迷茫地蹲下去,從下方的口子裡伸出胳膊,終於成功將那小盒子拿在了手裡。盒子是淡淡的青瓷質地,冰涼涼熨著手心,倒是頗為舒服。

他猶豫著要不要打開,又想起來什麼,問小鳥:“你這幾天一直都有來我這兒嗎?”

小鳥依舊眨眼,不知是在思索,還是單純地聽不懂,或是聽懂了卻感到疑惑。

“……”光翎仍不死心,揚揚手,“這盒子是你給我的?”

這下小鳥有了反應,搖頭。

“不是?”

怪事。

他想了想,還是決定將盒蓋打開看看。哪知蓋子一開,立刻便有涼香從中沁出,絲絲縷縷透進鼻腔黏膜,又往皮膚毛孔裡鑽。他立刻警惕起來,啪地將蓋子合上。正想將這東西放遠一些,卻後知後覺出了舒適——剛才那味道沁入了身體,竟冰晶細雪一般化入了血脈,潺潺盈滿胸腔,引得鼻中腦中俱是清爽無匹。此時鼻尖細細回味,隱約品出了嚴冬臘梅之香氣。

盒子裡裝滿了雪白細膩的膏體,也不知作何所用,香氣正是從這膏體之中逸出。光翎又欲向小鳥發問,哪知尚未開口,殿門卻“咚咚咚”被叩動,響亮得很。耳畔隨之“撲棱”一聲,是鳥雀驚起的動靜。

“等等!”

光翎急了,盒子都來不及放下,便手忙腳亂地伸手出去阻擋,情急之下誤打誤撞,也不知抓住了小鳥的哪裡,隻聽得對方慌張尖叫,眼前撲騰撲騰掙紮個不停,一人一鳥糾纏數秒,殿門被推開了,有人踏了進來,小鳥頓時掙紮得更加沒頭沒腦,最後拚著蠻力從少年魔爪之下掙脫出來,也不顧是否拉傷扯傷,撇著翅膀一刻不停,歪歪斜斜地逃往了看不到的遠方。

毛茸茸的鳥屁股很快消失在了視線中,光翎望著指縫裡薅下來的一大把烏黑亮澤的漂亮……尾羽?抓耳撓腮一番,終於忍不住心虛,遙遙朝著受害者逃離的方向大喊:“……對不住啊!”

悶沉沉的腳步越來越近,細聽還有些發虛。

光翎氣悶,不耐煩地將盒子往床上一扔:“誰啊!”

“客人,多日不見。”

耳熟。

光翎有些意外,轉眼一看,來人已在五步遠處站定,一頭短發,駝鼻厚嘴,身形壯碩,頰邊覆蓋著疤痕與豔麗虎紋,居然是——

“你?”他皺眉。

正是那日最開始在自己手下吃了教訓的攔路石之一,雄獅的近侍。

恢複得不慢嘛,已經能站起來走路了。

想來是雄獅鬥羅之功。

光翎這廂轉過身,對麵卻是愣住了。順著對方視線一看——啊,自己的衣服上,還有地毯上,床上……

“沒什麼。”光翎擺擺手,退了兩步,試圖遮掩一些血跡。

看著這大片的血痕,對麵眼中的驚愕漸漸成了隱秘的暢快。大約是覺得算是報仇了吧。

心中冷冷一笑。正準備再聽上兩句順勢而來的夾槍帶棒,對方卻克製地並未開口——大約是怕刺激到自己的傷不好交代——隻是迅速斂了愉悅,規規矩矩地俯身:“鄙人特來告知,大人宣召,明晨請您移步大殿相見。”

……

是夜,三供奉殿。

空曠內室中,男人脊背挺峻,雙腿盤曲,於中央靜靜闔目修息。細芒如流螢於周身翻飛盤繞,淺淺的靛色打到鼻梁上,在一側臉龐投下深刻而明晰的光影。

耳畔,撲翅聲漸近。

緩緩的,青鸞睜開了眼睛。

飛翔的聲音不似往常,磕磕絆絆十分怪異。

他望向窗邊。

玻璃窗上,黑色的樹影在夜中沉沉搖晃。不多時,窗沿小團黑影一閃,緊接著傳出清脆的叩響。

“吱嘎——”

沉重的窗戶拚了命地被頂開一線,先是一隻黑漆漆的翅尖探出縫隙,接著鑽進來一雙更加烏黑的、滾圓的豆眼。

青鸞垂眼,平平展開手掌,任由來者跳到自己的手指上。

羽毛淩亂不堪,毛茸茸的胸脯一起一伏,抓握著自己指節的細爪戰栗發燙。

“被發現了?”他敏銳地察覺到了因由,眉心微皺,“叮囑過你夜裡去。”

小鳥縮了縮腦袋,沒敢張嘴。

可又抵不過委屈,忸怩了半晌,小小聲地開口,試圖告狀:“啾啾……”

看到王者眉毛皺得更深,便愈發地窘迫了,閃閃爍爍地埋頭理了兩下羽毛,終於鼓足勇氣,羞怯地轉了個身,將自己幾乎寸草不生的毛屁股展露給主人看。

青鸞:“……”

……

轟隆隆的開門聲中,他真正踏入了這片由獸王統轄的領地。

正廳寬廣無極,目光自厚重的地毯始端起,掃過過其上繁盛編織的百獸瑞圖,掃過兩側肅然屹立、燭火灼灼的粗大石柱,一級級攀上階梯,鎖定上方負手而立的高大背影。

肩膀寬厚,發絲濃黃,隻是許多年前樸素的打扮如今替換成了黃袍金甲,一派雄威赫赫。

多年未見,心緒萬千。話語堆積成山,沉甸甸壓在了喉嚨,縱是光翎隨性無謂,一時也不知該從何處開口。

轟隆隆的,門關上了。雄獅提前授意過侍者,現在大殿隻剩了他們兩個。

“……我要見草草。”

終於張了嘴。

誰能想到,再重逢時,首句話竟然是這個。

清澈的聲音穿過空曠的大廳,傳到了上位者耳中。階上,寬厚的肩膀動了動。

“看來完全將老朋友拋之腦後了。”這是雄獅給出的回應。

他轉過身,粗獷剛毅的麵龐進入視線。

“以前一口一個前輩、老哥哥的小家夥,現在連招呼都懶得跟我打,隻一心去記掛新朋友了,嗯?”

對方的聲音很洪亮,話在責怪,語氣卻十足無奈。

“……”

這一瞬間,似乎卸下了所有的負擔。

緊繃的神經驟然鬆弛下來,望著那張記憶中熟悉的毫無變化的麵孔,光翎隻覺一股暖流流進胸膛。

是啊……老朋友。過往在他身後,跟屁蟲似的一幕幕重現在眼前,光翎禁不住笑了,語氣也輕快下來:“哪裡的話?我也隻是著急罷了,老哥哥千萬勿怪。”

雄獅一改傲然之姿,朗聲大笑不止,指著他後麵揶揄道:“我若是怪你,現在就把你趕出這門去,才不聽你解釋,”他隨性了許多,自行步下階來,找了近處一座椅坐下,拍拍臨近的椅背,朝光翎招手,“站那麼遠做什麼?過來點,讓我仔細看看小朋友這些年的變化。”

“多少年了,還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