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餘暉透過窗子攏在她的身上,她低垂著頭,手指靈活地穿過書頁,春衫纖薄,隱隱透出凝白的膚色,他覺得自己好像聞到了她身上的鳳凰花香。
“我出去一趟。”她整理好了所有書冊。
晏席玉回過神,以為她又要去清風閣,頓時沉下了臉,起身一把扯住了她的袖子,無聲的:去哪兒?
沈錦時猜出了他的想法,想自己這名聲還真是敗到家了,於是晃了晃手裡的書冊:“你要跟我一起去嗎?”
晏席玉想說不的,結果身子比嘴巴快,真的就跟她走了出去。
小葵將被晏席玉糟蹋的糕點仔細處理過一並包好,隨在沈錦時身邊。三人沒有乘坐馬車,顧及到他的腳而走的很慢。
長街上形形色色,有賣小食有表演技藝雜耍,絲竹管弦仿若構成了一個盛世之景,貴人們的寶馬雕車盈香滿路。
而民房旁獨輪車“咕咚咕咚”壓在坑坑窪窪的路麵上,一個老漢在前麵拉,一個在後麵推,幾個木桶晃晃蕩蕩,散發著令人作嘔的糞臭。
“倒夜香——倒夜香——”
其中一個扯著嗓子喊著,不多時就有人家打開門,走出一拖著桶的仆婦。她身材健壯,粗布麻衣縫縫補補,腳上是一雙破了洞的草鞋。
“那是傾腳頭。”沈錦時突然開口。
“小百姓們家中多無坑廁,便用馬桶,待每日付錢給傾腳頭來收。”
“且每家的糞桶都各有主顧,不可侵奪,若是侵奪了,那糞主定要相爭一場大打出手,若對方不肯歸還,就會扭送官府不判不休。”
晏席玉麵露訝色。顯然他想象不到為了一桶糞爭破頭,官府竟被這種亂七八糟的官司纏身。
“除了收這一趟夜香錢,等把夜香都收走後他們還會把夜香運到郊外去,賣給田裡去堆肥。這夜香就是他們吃飯養家的營生。”
沈錦時帶著他往遠離繁華的街道走去。
母親並不是富足出身,反而也是窮人家出身。那時尚且還是男子的天下,沒有女子可以進朝堂,為官從政。母親讀書十分不易,是多虧了有一位恩師的扶持。
之後得女皇知遇之恩,這才一步一步成為了太傅,有了沈府。
母親拎著雞毛撣子攆著她抽,從來不是因為她小小年紀‘睡’男人,也不是金錢本身,而是她將錢擲在了那淒苦的煙花之地,成為了對那些苦命人的剝削者之一。
無論前朝還是當今,煙花之地裡的生意從來就沒斷過,隻是從多為女子,如今變成了多為男子。
生生死死,命不由己。
身在樂籍者不得與良籍通婚,那裡的女子生下的孩子也隻能世代為奴為娼,除非得大赦或得貴人贖身,且便是被贖也不能為人正室,多是為妾,年老色衰後日子也多慘淡不堪。
曲意逢迎,倚門賣笑,便是打著賣藝不賣身的伎子,可人在風塵身飄搖,權貴之下又哪來什麼真的賣藝不賣身,權高一層碾死人,今日推拒明日便屍沉護城河。
賣藝不賣身本就是樓裡為高價賣出的一個名頭,其中有一行話,叫瘦馬。
娶妻娶夫,需守禮,需相敬,要的是一個賢名,故而為飽私欲,便在煙花之地裡肆意撒歡,可那些人儘可夫,人儘可妻的男子女子,他們又心生嫌惡,端起碗來吃肉,放下碗來罵娘,覺得不夠乾淨。
於是便有了將年幼的女子、男子養起調/教,精通各類技藝後再高價賣出;正如低價買來瘦馬,養肥後再高價賣出的經營一般。故冠以‘瘦馬’之名。
有需求,便永遠存在,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所以母親認為,進出煙花之地便是為賣場提出了需求,助紂為虐。
沈錦時知道,可她沒有辦法。
母親叫她珍惜所擁有的一切,叫她去看世間百態,叫她心懷仁慈與悲憫,她一直記得。
僻靜的街道上蜷縮著許多麵黃肌瘦的流民,他們雙目空洞,神情麻木。
發絲成結一坨一坨的糊在腦袋上,潰爛的傷口也無從處理,散發著隱隱惡臭。
但在看到她時,仍有人亮起了眸子,就好像在一瞬間又燃起了對生的期望。
“錦姐姐!”
年幼的孩童赤著腳跑來,其他流民聽到動靜也撐起身子三三兩兩圍了過來。
“乖,姐姐今天給你們帶好東西啦!”沈錦時笑著,示意小葵一個個的發過去。
“多謝小沈大人!”“多謝小沈大人!”“謝謝錦姐姐!”
乾涸喑啞的聲音如破鑼鼓一般,他們對著沈錦時與小葵不停叩首,用手抓著,迫不及待往嘴巴裡塞。幾乎都沒有嚼,大抵也沒嘗出味道來。
晏席玉看著沈錦時,她沒有厭棄流民們身上的肮臟,與舉止的粗鄙,拿出那些被他撕壞的字帖,一字一字念給圍繞在身邊的孩童們。
一街之隔,對麵是絲竹管弦,燈火輝煌,而此處卻是戚戚月色,爛泥殘瓦。
一片死灰當中,她是唯一的顏色。
於他們,於他。
“…”
回去的路上,沈錦時半側著身子一邊走一邊歪著腦袋看向他。
“阿玉,以後,不高興了就打我吧。”
“食物很珍貴的,書也很珍貴,盤子也很珍貴。這世上還有許許多多人,他們吃不上飯,讀不上書,甚至用不上盤子。那些被踐踏在地上的糕點,莫說小葵已處理過了,便是原樣拿給他們,他們都會有如救命稻草般吃下去。那些書,撕的爛了,於我們自然就不要了,可於那些孩子,便隻是一片殘頁,都求之不得。我今日教他們的字,可能就是他們這一生唯一能認得的字。不是每個人都有命用盤子吃飯,盤子,真的很貴。能坐在椅子上,端端正正用筷子,用盤子,真的很不易。”
她溫聲緩緩對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