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豆腐店的晩飯也簡單,稀飯、腐乳、玉米麵窩窩頭、炒的菘菜,熱烘烘,碗碟擺得齊整。
胡老爹把腐乳方塊用勺子舀下一半,擱在鋪著油潤潤綠油油菘菜的稀飯上,把這大海碗的稀飯撂在小學徒商羊麵前。胡芳容在心裡撇嘴,商羊穿著打補丁的粗布衣裳,臉膛紅潤潤的,他不白,模樣也不說多俊,可紅潤的臉膛顯得他那麼精神、有力氣和活潑。
胡老娘回來的時候,胡芳容喝完稀飯,吃了個窩窩頭,正等著家人吃完好收拾碗筷呢,胡老爹和商羊爺兩個喝完稀飯,比賽似的一個個窩窩頭肚裡添。
胡老娘進門就嚷嚷: “那個黃娘子真不是那回事兒……喲,還沒吃完呢,也給我個窩窩。”
胡芳容遞過個窩窩頭,問道: “怎麼著呢?”
“她那個娘,就不能乾事的,賣了一個大的就算了,家裡不缺了,兩個小的還賣,”胡老娘一張嘴滔滔不絕,“死妮兒,她家大姑娘著實不錯,這個媽忒沒主意,好歹是吃自己奶喂大的,舍出去做童養媳就罷了,不好還能跑,這下賣出去為奴做婢的,戶籍身契都捏人手心裡了,不說碰著差的主家,伺候主人彎腰陪笑的日子哪能好過?我說聽說他家大姑娘賣出個好價錢,半邊街的王舉人,十六兩,是不是?”
胡芳容歎道: “是。”
“有那十六兩,屋子怎麼也能再蓋一間,媳婦也能娶,狠心的爹媽,黃娘子還說呢,說孩子不能賣便宜,當家的不願意。”胡老娘說得唾沫橫飛。
胡芳容忙問道: “黃大娘說當家的不願意?”
說到這,胡老娘一拍大腿: “可不是,要不說她沒主意,說什麼是什麼,自己的孩子自己不疼。”
胡老爹附和著言是。
胡芳容暗想,黃裁縫家做主的是黃裁縫,黃娘子隻是聽命的,恐怕賣女兒的事還有話本的下一回呢。
因著天色漸暗,胡家眾人便預備睡了。
蠟燭和油燈不是這等普通百姓用得起的,胡家豆腐作坊每日天蒙蒙亮就趁著天光來磨豆腐,更要早睡早起。胡老爹拿著一串鑰匙,家裡的大門栓住,裡麵磨豆腐的作坊、賣豆腐的門麵、存放糧食的倉庫都是頂頂要緊的,要拿大鎖鎖住,小學徒商羊還是在廚房睡覺,碗櫥裡就有他的棉被,躺在麥桔杆上,他年紀小,火力旺,不用湯婆子也睡得麥草垛暖烘烘。
胡芳容躺在她心愛的床上。
因著天黑,又是獨處一人,她不免胡思亂想。
在胡芳容小的時候,有和大多數孩子一樣的恐懼和煩惱,那就是關於爹娘會不會賣掉我。或者來自嬸娘姑婆半開玩笑、半是認真的言語: “讓你媽再生個弟弟,你可得勤快乾活,不勤快的小孩爹媽都不要她來。”或者又來自學堂童子口口傳誦,民間也愛聽的二十四孝故事,胡芳容頭一回聽的時候心裡害怕,家裡的飯吃多了,有個叫郭巨的人就會把小孩埋掉。
後來胡芳容才知道,那個故事叫郭巨埋兒,好在自己家裡越過越好,饑荒年挺過去,不至埋死她。
又或者因為大人言談中,會提起某家的小兒子養不起,丟棄在山野裡,某戶的女兒太晦氣,溺死在便桶。胡芳容雖說好好活著長大了,死掉的孩子和她沒有半分關係,但胡芳容是個小貓小狗也舍不得傷害的好孩子,何況一隻活肉團,生生叫豺狼扯壞小小的胳膊腿,生啖其肉,或窒息死在臭不可聞的便桶裡。
胡芳容總因想到這些而感到害怕。
她又想起黃蓮兒、甜甜的黃秀兒、流鼻涕的黃蕙兒,孩子真是這世上最好使的牲畜,天然便親近他的父母,小時候能隨意使喚,大了能賣一筆錢,幾個孩子裡留下男孩,既能保衛家裡,還能掙錢奉養父母。
胡芳容想象著做父母的快活,不免想到自己。
她今年十六歲,正是要結婚生子的年齡,要生一個男孩子,胡芳容懂得女孩的苦,大約孩子就和小時候的她一樣,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瞧著父母,不錯,除去父母他還能看著誰呢。指使往東不會往西,指使往北不敢向南,想當初兒時不敢多吃飯,吃著肉味便倍感虧欠和煎熬,做她的孩子,可不能興這個,有飯就吃飯,有肉就吃肉,總歸儘量吃飽,胡芳容保證不嫌孩子吃飯……可是黃裁縫家三姊妹,黃裁縫和黃娘子正嫌三姐妹白吃糧食呢,要賣了姐妹仨好回本。
夜晚的胡思亂想不能當真,胡思亂想不能定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