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纓子接了食盒，腳踏過豆腐店門檻兒，回過頭來又道: “多謝胡大姑娘教我，我也有兩句話，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胡大姑娘想一想，人活一世，無愧於心，無愧天地，便不白來這一遭。”

胡芳容暗想，這話說得正大光明。

不曉得正大光明的張纓子伏侍的縣太爺是什麼樣人物，這世上真有把送到懷裡的好處扔出去的？

胡芳容並不深究，又從櫃台下邊拿出鞋麵繡。

不要小看女子繡花的手藝，死的能繡成活的，天上飛的能繡成布裡遊的，據說厲害的繡娘都有劈線的手藝，一根花線分成幾十根，可惜胡芳容自小長在胡老爹胡老娘身邊磨豆腐，隻粗學了織布和縫補的家常手藝，沒有老師教，後來和黃裁縫家的大姑娘黃蓮兒玩起來才學了一些，寶琳又教她幾招，不過繡個蓮花兒、牡丹花兒、葡萄、綠竹，搭配得顏色鮮亮亮水靈靈，針線細密些，縫在槌過的千層鞋?上就成了。

胡芳容尋思給姥姥繡個牡丹花。

胡老娘打掃完牲畜圈，掀開布簾子瞧她繡花，笑話道: “離你外姥姥生日還有半個月呢，你比我這個當閨女的還上心，早早的給你外姥姥繡花鞋。”

“娘要是不上心，鞋底是天上掉的？”她還嘴。

“死妮兒，就會在家裡說，外頭跟鋸了嘴的葫蘆似的，多說個字兒都要你的命。”胡老娘笑罵道。

胡芳容想了想，把鞋麵、針線揀進身上的小荷包裡，道: “娘，沒什麼事了你看著店吧，我去寶琳家玩兒，前天她還托商羊帶話，叫我一起做針線去。”

胡老娘笑著擺擺手: “去罷去罷。”

穿過紫石街，紫石街多是做生意的，胡芳容雖然不是小孩子，可也饞得慌。她眼睛忍不住地多往錢屠戶那裡看，真是好肉，大大的一塊，把人的胸腔剖開差不多就那麼大，掛在鉤子上吊在肉鋪門口，白的豬皮，鮮紅的豬肉，去歲年節時胡老娘花費二百文買了十斤豬肉，現在還記得那滋味哩，軟嫩嫩的肥肉進嘴裡就化成油，豬油從食管滑下去，一直滋潤到腸胃五臟，瘦肉呢得輕輕嚼，不嚼幾囗舍不得吞下肚。

肉鋪自然有人來買肉，大漢一出手排二十文錢。

胡芳容多看幾眼就罷了，又去看賣菜的，初春催生綠意，野菜出頭，什麼灰灰菜、車前草、苦菜、刺兒草等，大多是鄉下老農來賣個辛苦錢，也有賣雞蛋的，編草蟲的，編的螞蚱、蛐蛐兒活靈活現，小時候胡芳容也有這樣的玩具，還有做糖人的、挑著擔邊走賣的賣炊餅的。有家鋪麵門口掛著大大的迎風飄的酒旗，外麵一個大蒸籠，掀開大蒸籠在繚繞蒸騰的白汽裡整整齊齊碼著小碗，這些小碗都是一樣製式，泛黃的碗底，黑的一圈碗麵，粗陶捏成的，小船兒似的式樣，每小碗都有肉，雖然看著都是一般色澤，但胡芳容知道，有豬肉，有雞肉，有魚肉，碗碗不同。

這就是叫陽穀蒸碗的，可以買來吃，如胡家這般老實不肯鋪張的隻能參加紅白事，吃席才能嘗了。

托縣令官的福，如今街上沒有尋釁滋事的，遇著家裡相熟的韓嬸娘、蕭娘子少不得要打招呼，要穿過紫石街，經過武鬆鬥殺西門慶的獅子樓，再走二裡路到紫荊街，幽靜門前栽著兩株棗樹的就是寶琳家。

和她們做生意的不一樣，寶琳是文人的女兒。

胡芳容去敲門，開門的是門房，沒錯，寶琳家是有門房的，稱呼為陸老漢是也。陸老漢咧嘴一笑，露出缺門牙的黃牙齒，招呼她進來。寶琳家雖然沒有話本裡的奇花異草，雕梁畫棟，但磚是磚，瓦是瓦。

在這樣房舍居住的寶琳是大家閨秀。

遠遠的，寶琳瞧見胡芳容，拎著石榴裙就朝她跑來。胡芳容喜歡寶琳，喜歡她雪白豐潤的肌膚，粉撲撲的瑩潤臉頰，同樣是家常打扮，烏黑的頭發挽成個髻，貼著兩隻絨花，穿著半舊桃紅的棉褂，好似一顆水靈靈、甜滋滋、白裡透紅的小荔枝。等她跑到跟前心也化了，胡芳容從荷包拿出帕子給她擦額前汗，勸道: “跑什麼，天兒明明涼著你還能出汗，肯定偷偷溜出來玩了，不如在屋裡休息躺著，我去找你。”

寶琳笑嘻嘻: “我才不躺著，我來找你。”

胡芳容用手指親昵地點她額頭: “去屋裡說。”

寶琳住在西廂房，屋裡燒著一個火盆，寶琳摸胡芳容的手: “呀，你的手怎麼這麼涼。”轉頭又在自己床褥上拿來一個湯婆子給她，胡芳容雙手抱著湯婆子，心裡真是暖洋洋。胡芳容笑道: “商羊說你找我做針線，我把針線帶來了，我外姥姥半月後過生，鞋麵還沒繡好呢，可我覺得不單找我做我針線……”

寶琳笑著拍手: “對，對，可我得先問你，最近怎麼不來找我玩了，要不是我給你捎信你就不來。”

胡芳容歎息: “我在家裡得乾活兒呀，爹和張大哥、小羊天天出去挑擔子，我得給他們縫衣服，兩天洗一回衣服，早上幫著磨豆腐，磨完豆腐掃院子，掃完院子喂毛驢，把毛驢棚打掃清理，然後再……”

寶琳說道: “你爹那兩個學徒呢，我記得原來毛驢不是大徒弟伺候的？打掃也是，是徒弟該做的。”

“張哥如今成家了，和爹賣完豆腐就去丈人家裡去了，商羊乾不了什麼活兒。”胡芳容解釋。

寶琳安慰道: “等嫁了人，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