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定骨(八) 他是茫茫青史裡一隻孤魂……(1 / 2)

斂青山 向野之島 4904 字 10個月前

燕澤卻不在院子裡,陽光正好,木門在風中“吱呀”晃蕩,前夜院裡陰森的氣氛一掃而空,甚至生出些溫暖的錯覺。

木昭探頭端詳片刻,單手一撐翻進井裡,足尖輕輕落地。

燕澤靠在牆根,閉著眼小憩。

平心而論,安靜的時候,他的樣貌是極具欺騙性的。微下壓的眉尾恰到好處地中和了鋒利的鼻骨和臉頰線條,垂下眸時睫毛長而軟,形成一個乖順的弧度,顯得眼尾青綠都柔軟,是極討人歡心的長相。

偏生本人不自知,整天賤兮兮地眉飛色舞,完全沒有珍惜樣貌的自覺。

而且……木昭心裡非常清楚,不能因為這樣欺騙性的外表,就忘記他的未知和危險。

“私入他人宅邸可不是正人君子所為……”

木昭正自胡思亂想,卻見眼前人忽然挑了眉,嘴角露出一絲曖昧的笑意,起身湊至她耳邊。

“……還是說,本公子這麼好看嗎,木姑娘?”他尾音拉長,聲調帶著剛睡醒的懶勁,鼻息從木昭脖頸輕輕擦過。

“好看,”木昭後退半步,冷冰冰地實話實說道,“就是話多了點。”

燕澤:“……”

忘了此女是石頭做的。

罷了。

“去而複返來擾本公子清淨,所為何事啊?”他向後仰,神色懶散地倚上牆壁,扶著額角,淡然又緩慢地打了個嗬欠。

“來解決我們之間的問題。”

木昭心情並不好,在蕩魂鈴上一敲,清越的鈴聲在方寸石屋裡漾開,回音嫋嫋,

燕澤居高臨下地睨著少女的動作。

“你認識這個鈴聲,是嗎?”木昭抬眼,不避不讓與他對視。

“認識……也可以說認識,”燕澤歪頭,“我是被它喚醒的。”

“喚醒?”

“說來慚愧,”燕澤道,“我清醒的時間不長,時間似乎正好是木姑娘你到這裡以後……算算時間,隻怕有三百年了。”

“那你認識這個嗎?”木昭沒有和他廢話,拿出從望舒那得到的簪子,遞到燕澤眼前。

燕澤垂著眼皮盯著簪子,神色懨懨,卻沒有立馬回複。

“……不認識。”良久,他道。

“那你的心願呢?”木昭緊接道。

“提及程落時你想到了什麼?你騙不過我,有一瞬間鬼氣變灰,你就有了願望……”她眼神冰冷,“燕北溪,承認吧,你墮凡塵了。”

“喲,這是你第一次叫我名字。”燕澤笑起來。

“少轉移話題,”木昭依舊冷漠,“回答我的問題。”

燕澤的嘴角緩慢地降了下去。

“……追根究底,我憑什麼將這些對你和盤托出?”

“就憑,”木昭,“你是鬼,我是捉鬼人。”

“是又如何?我沒有心願。”燕澤眉心皺起,“從前沒有,現在沒有,未來也不會有。”

“我可以送你往生,前提是你告訴我真相。”

“隨你怎麼說——我不需要。”

“是嗎?那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木昭五指一握,一步一步走上前去,與燕澤眸光相抵。

“……那身手平平的餓死鬼,莫非也是你雲中閣的才俊麼?”

她眉眼彎彎,唇角勾起個好看的弧度,一字一頓。

“這位——小、將、軍。”

燕澤眼底玩味輕佻的笑意瞬間黑下去。

一片陰雲罩過太陽,井底隨之暗了些,霧白的鬼和深藍著裝的少女遙遙對望。

“……哎呀,”燕澤直起身子,“咱們這是什麼氣氛?”

木昭沒有說話,從懷中扯出一本書,上書《梁史》兩個大字。

“你告訴了我你的名字……少閣主,為何不敢麵對自己另一個身份呢?”她朱唇輕啟,彈指一揮,書浮到半空自動翻開,到某一頁停住。木昭捧起書本,念道:

“燕澤,字北溪,官至前梁大將軍,自號鎮山。依權勢謀亂,叛國之將,梁滅之始,後誅於檀州……”她殘忍地頓了頓,“是你嗎,鎮山大將軍?”

燕澤垂首沉默,眼前血紅。

是我嗎?

他試圖去回憶,但隻記得刺骨的痛。那種疼痛是從靈魂深處而來的,伴隨著劇烈的憤怒和仇恨,一把火燒透了他的骨髓。仇恨絕不來自於他,是無數個與他簽訂契約的人,他常引以為傲的雲中閣……

依權勢謀亂,叛國之將,梁滅之始。

一片血紅裡,他看見麵容模糊的黑影在譏笑,逐漸遠去的女孩在哭泣,銀白的刀光,詛咒的低語……此後不得清明。

叛國之將,梁滅之始……

小將軍……原來我成功當上將軍了麼?

他低笑一聲。

“曆史向來由勝利者書寫,我雖不記得,但這絕不可能是我,”燕澤指了指那冊書,“罷了,我知道你也存疑,不必試探。木姑娘,有什麼儘管問吧,北溪堂堂正正,絕無欺瞞。”

這反應倒是木昭沒想到的,她想了想,收起書本,眼底微波蕩漾。

“好,那我還有些與你無關的問題。”

“你知道我因何而來,這漫天鬼氣不因你而生……”她指了指天空,“但為何蕩魂鈴對它們不起作用了”

“鬼氣?”燕澤忽然輕笑一聲,緊接著朗聲大笑。笑得開懷極了,眼尾青印都泛了紅。

“你笑什麼?”木昭疑道。

“你居然認為這是鬼氣——初出茅廬的小丫頭,這可不是鬼,”燕澤伸指抹去眼角笑出的淚花,“我以為你看了剛才雲娘的故事能明白一些。”

他嘴角噙著一絲笑:“可憐河邊無定骨——無定即是無歸處,那年征兵令帶走的春嶺鎮男丁甚至沒能走出澄州。”

“他們死於一次內鬥,一場謊言,”燕澤湊過來,“背離者和愚信者,欺騙了自己手下最不諳軍事的士兵,他們連自己為何效力都還不知道,就死於沙場千裡之外了。”

“你還認為,這些是鬼氣嗎?”他語氣森然極了,“僅憑區區心願,何以至此?”

“那是怨,最純粹最迷茫的怨,遊淮不是不歸家更不是無心願,他——所有十五年前的男人——都化身成了這怨懟,帶著茫然、憤怒、不甘……無具體的,遊蕩在家鄉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