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澤也不拆穿,隻是笑。
木昭心裡不由得虛了,由此生出一簇沒道理的火。
“騙你又怎麼樣了?誰還沒點互相瞞著的東西?”
她扭過頭去,作出打量蘭月的樣子,心裡氣鼓鼓地腹誹。
蘭月被她看得心裡發毛,又不敢動,在原地噤若寒蟬,抖成了一隻鵪鶉。
也不怪蘭月害怕,若一人一鬼不由分說地衝進房裡,帶著的小孩還陰森森地提劍莫名其妙給自家老爺身上戳了三個血窟窿,任誰再見他們都會緊張的。
“是了是了,北溪才疏學淺,行不來問詢之事,還得拜托昭昭姑娘。”燕澤忍著笑,上前哄木昭。
木昭這才放過了蘭月,紆尊降貴地轉身走到何蓮身邊。
剛被木昭吼過,何蓮警惕地縮了縮,麵露凶光。
木昭眨眼,低頭將唇附到何蓮耳邊,輕聲唱道:
“原來姹紫嫣紅看遍……”
“——都似這般賦予斷井殘垣。”何蓮幾乎立刻就接上了,然後四處打量了一圈,目光落到後麵瑟縮的蘭月身上,眼睛一亮。
“唱!你也一起唱!”
“為何要她和你一起唱啊?”木昭壓低聲音問道。
“因為、因為……”何蓮又一次“嘻嘻”地笑起來,“因為她娘喜歡,喜歡就要唱!”
“不可能,你在騙我,我不和你一起唱了。”木昭直起身子。
何蓮急了:“沒有!沒有騙你!”
“怎麼沒有?桃月蘭月明明就是孤兒,哪來的娘?”木昭扭頭作勢要走。
何蓮一怔,忽然陰惻惻地笑起來。
“孤兒、孤兒!!!嗬嗬……哈哈哈哈哈哈哈!!”
火舌肆虐,瘋狂地舔舐著天空與雨的邊界,何蓮背著火光坐著,露出的牙齒反著微微的寒光。
“你陪我唱戲,你是好人,你來,我告訴你一個大秘密。”她向木昭招招手,抿了唇角,表情是極天真的,甚至幾乎帶了幾分溫柔,但眼神卻怨毒,如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
木昭強壓了心頭的不適,走上前去,依言在何蓮身側半蹲下。
燕澤眯了眼,揮手召出烏承,在手中握定。
何蓮湊到木昭身邊,語氣甜得發膩:“她們……都不是孤兒哦。老爺說他差兩個貼心奴婢,哪有比親生女兒更貼心的奴婢!她夷驚……她就是個賤婢,端著唱戲的架子,在這府裡假清高、假慈悲!老娘要她最寶貝的孩子都求死不能,永生永世背著一身奴骨……!我要——”
“啪——!”
一聲清脆的巴掌聲打斷了何蓮逐漸瘋癲的話音,木昭鐵青著臉站起身,冷道:“這一巴掌是替驚秋打的。”
“你打我!你知我是誰!我是何家夭小姐,是李家二少奶奶!你敢打我!”
“有何不敢?”木昭歪頭怒道,“哪怕真龍天子在此我也打得,區區小鎮裡坐井觀天的癩蛤蟆,我有何不敢打?”
何蓮被她唬得一縮脖子,棱著眼睛要罵街,燕澤將劍鋒一彈,漆黑的軟劍如蛇一般攀上了何蓮的脖頸。
何蓮連忙閉了嘴。
四下一時寂靜,隻有火焰“劈啪”作響。
身後傳來蘭月的抽泣聲。
她現在才後知後覺的理解了何蓮這一番話的意思。
蘭月一直以為自己無父無母,和姐姐一起被李老爺收養,所以對老爺任勞任怨、隨打隨罵,在修羅彌天陣落下後更甚,在府裡戰戰兢兢隻求自保,甚至為討李老爺歡心,說出些違背本意的難聽話,學著粗俗,嗬斥下人……原來一切本不是她應經受的,她和姐姐該如院裡的蘭花、桃樹,金枝玉葉地長大,再不濟圓滿幸福地成年,而非如今,奴性深刻入骨血,在這個本應憤怒質問的場合,隻敢躲在人後落下幾滴無用的眼淚。
“你憑什麼把彆人的一生毀在你的惡意裡……?”木昭咬牙問。
驚秋是,夷家夫婦是,老張是,桃月蘭月亦是。
何蓮擺擺腦袋置若罔聞,滿不在乎地哼起歌來。
“因為嫉妒。”燕澤輕道。
被明媒正娶的大夫人,“梧桐聞曲驚三秋”的頭牌戲子,走進深宅家中詩魂不滅的夷姑娘,美豔不可方物,不爭不搶,明眸善睞的驚秋——每一個頭銜,都足夠讓何蓮妒忌。
何蓮是作為驚秋的替代品進入李家的,甚至不能說是驚秋的替代品,隻是李家需要有人生下一個男孩,而這個人正好是何蓮而已。沒有八抬大轎,沒有敲鑼打鼓十裡長街……她有了兒子,卻未曾因為這個兒子得到過半分優待。
何蓮心知肚明,夷驚秋太好,她難以望其項背。
她學了戲,卻學不出半點神韻;她學了驚秋步調,走得如東施效顰般可笑。她想要驚秋不卑不亢的風骨,卻隻能靠擺出令人作嘔的媚態博得那個惡心的、肥胖男人的歡心。她要鬥倒驚秋,把驚秋逼進後院,害驚秋家破人亡……但驚秋自始至終,未曾將眼神勻給她半分——哪怕是怨懟的,憤怒的。
就好像驚秋擺在那裡,是一幅畫,一件曠世的工藝品,連姓名都美。而何蓮是個對著名畫張牙舞爪的小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