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炎對自己的力氣沒有概念。他不知道自己那隻大手,輕易就可蓋住沈飛大半張臉,氣急的時候完全可以單手把一個成年人拎起來。
其實,傅炎並非真的想揍沈飛,隻是他白天剛查到傅東旭和夏瑜的荒唐事兒,又聽說夏瑜給了手底下一個叫‘沈飛’的一筆錢,晚上就在自家門口看到了沈飛本人。
他頓時一股氣湧上心頭,就想把人扔出去,結果扔牆上了。他也不知道當時那股氣從何而來,大概是因為沈飛靠在門邊衝他笑,露出酒窩時讓他聯想到半年前那天下午。那時沈飛也是這樣衝他笑,告訴他自己接受過他的資助,非常感激他。
很純粹很真誠的感激。
如果是彆人被夏瑜收買了過來找他,他反而不會這麼生氣。
沈飛在醫院醒過來,才意識到那夫妻倆牛逼得很,對對方的行動了如指掌。自己被無辜牽扯進去,成了個倒黴的炮灰。更倒黴的是,他醒過來以後出現了暫時性的失語和偏癱,有冤不能訴,飯都得人喂。
傅炎從頭到尾沒來醫院看他一眼,隻讓手下人帶話給他,醫藥費、護工費已經付了,等他恢複了想告就去告,想私了就開價。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要有多冷酷就有多冷酷,要有多絕情就有多絕情。
沈飛不是個按常理出牌的主。
出院那天,他走路還搖晃著,就又打了輛車,再一次跑傅炎家門口站著。住院的這幾個月,他在腦海裡反反複複地翻炒這件事兒。媽的!氣死了,他要指著傅炎的鼻子罵一頓。
在這件事裡,他本身就是偏心傅炎的。要說對不起誰,那也是對不起夏瑜,拿了錢沒辦事,甚至還想通風報信。夏瑜要是找人來揍他,哪怕悄咪咪把他弄死了,他也認了。
傅炎憑什麼揍他?自己可沒做對不起他的事情,對他甚至有幾分愚昧的忠心。被揍的前一秒,他還在思考著怎麼維護他們夫妻感情,怎麼把事情委婉地說清楚,怎麼顧全他的顏麵。現在在回想,簡直像個笑話。
傅炎從車上下來,看到門口的沈飛,和上回的反應差不多,依然是站在羅漢鬆的陰影裡上下打量了沈飛兩眼,慢慢走過來。
沈飛這回可沒再笑了,咬著牙和他對視。用一種凶狠但委屈巴巴的眼神看他,像路邊被人無緣無故踹了一腳的狗崽子。
“恢複得挺好的,沒留什麼後遺症。”傅炎用一種漫不經心的態度說話,“張舒和你說過了吧,如果要錢,說個金額。如果想走法律程序,拿著你的病曆去法院告,該承擔的責任我都會承擔。但你得先搞清楚,事發地點在我家裡,這對你不利,我也會找最好的律師替我辯護。”
沈飛沒有真的一上來就指著鼻子罵人,但也沒理會傅炎這番話,他從包裡翻出幾張紙和手機,“這是我能回憶起來的和夏瑜所有的對話,手機裡有我回撥時的錄音。當時故意給夏總辦公室回撥電話,就是想拿它當證據過來找你。”
傅炎這時候已經反應過來了,慢慢意識到中間有誤會。他把沈飛手上的幾張紙接過來翻看,但實際上並沒有將上麵的對話真的看進去,他快速地翻了兩下,抬頭看沈飛。
沈飛稍稍伸直脖子,歪著頭,盯著他的臉問:“傅先生,你為什麼打我?”
這當然不是一句疑問句,而是譴責。
傅炎後來腦海中時常浮現這樣的場景。沈飛穿著各式各樣的衣服,站在不同的背景前,用各種表情,反複問他,“你為什麼打我?”有時候是很淡定的,有時候很委屈,有時候額角往下滲著血。
不知道彆人是否會為曾經做過的錯事兒而後悔得直跳腳。
傅炎肯定是會的。
他每每回憶,都想不明白自己當初為什麼偏偏在這件事上那麼衝動,為什麼會打人,為什麼事後態度又那麼輕慢,為什麼故意忽略和逃避,甚至都沒去醫院看一眼受害者。
這些完全不是他會做出來的事。
偏偏那個倒黴的受害者是沈飛,自己後來深愛著的人。
彆人評價可能也就輕飄飄的一句自作孽不可活。但對傅炎,那些後悔的情緒就像紮根在他五臟六腑裡長滿尖刺的藤蔓,不斷生長,盤根錯節,將他越箍越緊。
尤其是沈飛癲癇發作後,傅炎幾度抑鬱。每次發病從開始的失眠,到最後頭痛欲裂、疾心疾首,想要逃離痛苦深淵。但理智又將他拉回來,告訴他不能扔下沈飛一個人。
傅炎身邊許多人都曾傷害過他,但他並不怨恨。唯獨夏瑜,他是怨恨的。當然,他更怨恨自己。
沈飛和傅炎在一起前有長達一年的曖昧期。
傅炎為了誠心彌補自己的過錯,時常帶著慰問品過來找沈飛。從最初的一周一次或一周兩次,到兩天一次,再到最後的一天一次。帶過來的東西也從不實用的補品,慢慢轉換為夜宵、蛋糕、小禮物和花。
最後他們形成了一個穩定的生活模式,傅炎每天都會帶著買的或者自己做的晚飯,來和沈飛一起吃。他不是一個擅長交流的人,但吃完飯並不離開,而是跟蹲佛像似的在沈飛的出租屋裡穩穩坐著。直到沈飛告訴他自己要上床睡覺了,他才離開。
他就這麼克製又強勢地侵入了沈飛的生活。
沈飛最初是抗拒的,畢竟被打過,有陰影。傅炎靠他稍微近一些,他都會忍不住縮脖子。但傅炎又對他有恩在前,他不好意思趕人走。
沈飛心大,沒過多久陰影就散了,話變得多起來,會主動跟傅炎分享趣事,說,今天中午吃的是某一家的流心蛋包飯,味道不怎麼樣,但是分量特彆足,網紅大胃王去了,都得撐著出來。說,買水果的時候,在水果店裡遇到了一隻貓,老板介紹那是他們新來的員工,叫二順,好萌。說,等電梯的時候遇到了兩個小孩,叫他哥哥,還給了他一顆軟糖……他似乎會過濾掉生活中所有的砂礫,隻留下珍珠。
一個樂觀開朗,渾身散發著蓬勃生機的人,任何人都會喜歡上。對於傅炎這樣的人來說,更是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一個屋子裡呆著,自然也會滋生曖昧。沈飛偶爾說著話,兩個人越來越近。老式的紗窗被風一吹便會輕飄的搖晃,出租屋的燈光發著橘黃的光,柔和薄暗。
但傅炎的自製力驚人,他每次都會不經意地往後挪一點,或者抬手看看時間。
最後還是沈飛打破了僵局,把事兒挑明了,“你到底喜不喜歡我呀?”
當然喜歡,且是那種充斥著欲望的喜歡。
每次沈飛洗完澡,抱著枕頭往他身邊一坐,再找他聊幾句,他根本聽不清沈飛在說什麼,鼻子裡充斥著沐浴露的薄荷香,沈飛身上的水汽將他整個人都包裹著,讓他陷入昏眩之中。他不止一次死死盯著沈飛的腳踝,控製不住地想要伸手去抓住。沈飛在家雖然穿著齊整,但基本都穿得很少,彎腰、蹲下或者動作大一點時就會從T恤衫裡印出他腰背的形狀,薄薄的但具有力量的肌肉,年輕的身體……
對人有著致命的吸引。
沉重的身軀在望不到邊際的沙漠前行,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腳印迅速被沙子無情地灌滿,但他沒有回頭看。他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最後在一處陡坡的背後看到了綠洲,那裡草木蔥蔥、流水潺潺。他像個僥幸存活的旅人,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害怕眼前的茵綠的景象隻是一場幻想,是人垂死前遇到的海市蜃樓。
傅炎喜歡沈飛,就是太喜歡了,他才會擔心打破了現狀,迎來的是個不好的結局。
但沈飛說:“你每天都來我家,規規矩矩地往這兒一坐。你是老僧入定,把我挑撥得心猿意馬。可能是春天來了,我最近總做春夢。如果你不願意跟我進一步發展,那我就去跟彆人交朋友。等我有了男朋友,你還打算像現在一樣來找我吃晚飯?然後坐在沙發上等著我和他洗完澡,過來告訴你,我們要睡覺了……當然,睡覺前,我得和他來點睡前運動。嗯……我得找個對我的身體感興趣,願意緊緊貼著我坐,隨時都想著把手伸進我衣服裡來摸我的人……他最好個子高一點,壯實一點,我喜歡被人從背後抱著,或者被人從背後進入……”
傅炎被他一刺激,當場就把那張嘴堵上了。
沈飛把自己的戀愛時的一些事兒,七七八八地講給曹淑夏聽。
這些經曆現在回憶起來還挺溫馨的。
那時傅炎內心明明那麼茫然,走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可當他牽著沈飛的手,跟上來的腳步又是那樣的堅定。
曹淑夏聽完,總算不再為沈飛憤憤不平了,甚至對傅炎生出了幾分欽佩。一般童年不幸的人,長大後多多少少會留下點兒影響,很難正常地與人戀愛。
傅炎談起戀愛來不僅沒啥毛病,還有點戀愛腦。
夜裡,校長原本想把他們一行人送到鎮上旅館去住。但他們一致同意留下來體驗一把住宿舍的感覺。校長就給他們拿了墊子和毯子,安排他們住進了學生宿舍。
他們這所小學有學生宿舍,算是很特彆的了,是校長調過來之後增設的。因為學校裡有幾十個留守兒童,父母都在外麵打工,家裡爺爺奶奶也顧不上他們。之前隔壁鎮發生過孩子放學後去相約遊泳,一下子淹死了四個的事兒。
校長責任心極強,調查了全校學生的情況,凡是顧不上孩子的家庭,可意思性地交點夥食費,提供住宿,還開了個晚自習班,給孩子們安排了寫作業的地方。不過,周末學校還是放行的,隻留下幾個爺爺奶奶都已不在,且自願留校的男孩。
今天每個人都有心事,大家很晚都沒睡著。
校長十來點去學生宿舍查了房,又走到沈飛他們宿舍門口來,敲敲門,壓低聲音問:“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