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鴻音指尖驟緊。
他幾時把晏風闕當成過陪襯?
縱使起初的確對他留有警惕,可這些日子相處下來,這個真公子兄長一直在謙讓他、保護他、關心他,在這個世界上,律鴻音還從未與人這樣親近過。
最重要的是,自從兄長出現以後,他不再是一個人了。鐘鼓饌玉內同桌對酒,清心閣裡執手抄書,集賢夜市相依談笑,乃至國子監內形影不離的日日夜夜……
晏風闕不會拋棄他,不會剩下他一個人。
說到底,鬨到如今這個地步,不是因為他不把他當兄長,而是因為他奢求了彆的。那些更多的,更熱烈的……
哥哥,你可不可以永遠陪著我?
可不可以不要愛上彆人,不要看著彆人,不要丟下我?
“我從來沒這樣想過。你從來都不是陪襯。”
沉默良久,律鴻音在人聲嘈雜之中,緩緩把胸中積蓄已久的情愫吐露出來,“哥,你呢?你能不能……不要隻把我當弟弟看?”
他還想,想要更多——
“司禮監掌印到——”
“能不能”後的幾個字都被這一聲高亢尖銳的報聲全然壓蓋過去,晏風闕並沒有聽見。其實說出那句略顯質問的話之後他就後悔了,他明明答應過律鴻音不再對他說重話的。
而律鴻音尚未從剖白後的緊繃狀態中回神,那位紅衣的絕色宦官便前呼後擁地踏入府門,其擺譜之闊氣,便是聖上親臨也不過如此。
萬棲手裡捏了柄描金旃檀折扇,一身金繡大紅蟒袍搖曳生姿。那雙鳳眼在扇頁頂端半眯成薄柳殘花,就這樣春目含情地望過來。
似是在說:“呀,小鴻音。”
律鴻音很不適應地移開了目光。仿佛方才的狼狽都被這人儘收眼底。
管事的迎上去磕了兩個頭:“誒呦,督公怎得這般早便到了,府上招待不周,卻是下人倏忽了。”
萬棲笑意盈盈:“本督覺得招待挺周的呀。世子殿下準備得妥當,早早便派人到司禮監迎著了,本督心裡可不好意思呢。”
那管事的冷汗涔涔。這話裡頭,分明是怪齊鷺沒有親自去接他。
正思忖著對策,便聽身後一聲清音道:“鷺伴父來遲,還望督公海涵。”
齊鷺從屏風後緩緩現出身形,仍舊是蟹殼青的薄緞大氅,襯著清雅而略顯疏離的眉眼。不同的是手下推著輛滾輪木椅,椅上坐著的中年男人瘦成了一把枯骨。
那便是晉王齊雍城。
算起來齊雍城如今也不過四十有五,可瞧著卻與七旬老者無異。兩鬢斑白,麵上生黃,儘管如此倒是帶著笑,精神頭比律鴻音想得好些。
隻是那笑裡空空的,宛若癡頑。原本清透的淺灰色眸子此刻糊滿目眵,一副半癲失智的模樣。律鴻音先前聽說過,晉王的母親——也就是齊鷺的祖母——是塞北女子,有著世代相傳的銀灰瞳孔,宛如夜裡皎月。
而現今變成這般模樣,也不免叫人可憐。
萬棲走上前去,略略躬了腰,便算全了禮數了:“聖上托奴婢來祝殿下壽,殿下一切可好?”
晉王樂嗬嗬地拍手:“都好,都好。”
萬棲笑意更深:“那便好。宮裡的貴人們都惦記著殿下的身子,除了咱們聖上的賀禮,各宮娘娘、親王、郡主們也都一並托奴婢送賀禮來。”
說著指揮小太監呈上來,一一給晉王看過。
“這是秦昭儀的珊瑚串,這是端親王的芙蓉劍……”萬棲點數著,“呀,宛娘娘也有送壽燭和綢緞來呢,誒,也虧她費心,明明自己的身子骨也沒養好……”
晉王撫著那幾匹錦緞,遲遲不語。
律鴻音心中莫名籠上疑雲。蠟燭和綢緞?這算什麼意思?便是敷衍也不能做的這樣明顯吧?他印象中的宛貴妃最是禮數周全,不該做出這樣的事來啊。
難不成是……彆有深意?
這個念頭很快便被律鴻音打散了。晉王和宛貴妃素不相識,哪來的深意可言。
這邊萬棲的大戲落了鼓,宴席才算真正擺起來了。晉王病得失了威嚴,倒成全了席上眾人的酣興,不多時便紛紛卸了端著的架子,把酒持螯、飛觥獻斝起來。
律鴻音心裡鬱結,山珍海味吃著也沒什麼滋味。方才鼓起勇氣吐露的真心還沒燒起來就讓人澆滅了,剩下的隻有父親交待的“任務”,以及身旁沉默不語的晏風闕。
他的思緒很亂,索性站起身來,想要離開這個漩渦。
……殷敬弦也在。此刻他正端著酒盞同幾個書友對飲,律鴻音從他身側經過,還沒開口,便聽這小侯爺陰陽怪氣道:“怎麼著,你那狗哥哥不要你了。”
律鴻音麵無表情道:“我們又不是連體嬰。”
“誒呦喂,還我們,我們的。”殷敬弦嘖嘖兩聲,“得了吧你,嘴硬什麼。我都瞧見了,你那狗哥哥分明都不稀罕搭理你了。”
說著往晏風闕的方向努努嘴,“你看不見?他盯那美人兒太監盯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好色之徒而已,也虧你把他當哥看。”
律鴻音很想無視殷敬弦這張刀子嘴,偏偏他還是做不到。因為晏風闕的確在看著萬棲,雖然算不上色眯眯,但他看了!
他怎麼能看彆人?
殷敬弦一眼就看出律鴻音心裡所想,見他唇瓣咬的通紅,心裡莫名起了不舒服的小刺。
律鴻音按下眼中淚意,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