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是你要封掉書坊的緣由?”
萬裡無疆沒搭腔。他的確有一點私心,但這私心又怎麼能讓夏赴川知曉呢。
夏赴川移開目光:“罷了。封掉也是一件好事。”抬手深入天空,看著日光從指縫裡流瀉下來,“……畢竟,師父死的時候,那座書坊空無一人。”
過往的一切都被淹沒在了那個夏天的熱浪裡。漫天的飛紙,書卷,字字泣血,卻無人肯停留下來哪怕片刻。
師父不會說話,隻能用筆。
但是直到他被磔殺的前一刻,也沒有一個人肯撿起那染血的紙張,聽他說這一生的荒唐苦楚、奔走流浪。
師兄弟二人相顧無言,七年前痛徹心扉的過往,到了現在隻有一地乾枯的沉默。誰也沒忘,可誰也不敢再度開口。
“提督,小律公子來訪。”
……萬裡無疆從前對律鴻音沒有什麼印象。一定要說的話,隻知道萬棲很喜歡他——那蛇蠍的腸子裡都帶了毒,不知道為什麼會對這個小公子做些善意模樣。
那張臉出現在日頭下時,萬裡無疆方才有些晃神。
晃一瞬間,好像看到了多年以前的萬棲。
雖然上京的物候已然燥熱有加,但律鴻音還是著了黑衫。黑衫籠在輕薄茶白中衣外,襯得整個人宛若一隻優雅翩躚的黑頸鶴。
夏赴川喜出望外,興高采烈地去牽他的手:“怎麼突然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我好讓他們備點清爽瓜果。”
律鴻音不留痕跡地把手抽回來:“我隻來問你些事情,不會耽誤你練兵的,也不用你多準備什麼。”
“這怎麼能叫耽誤,你能過來,我高興還來不及。再者如今營裡苦夏,沒那麼多軍務,正好抽空陪你跑馬。”夏赴川喋喋道,“等日頭落了便帶你去騎,眼下太陽正烈,先到裡頭歇歇。”
律鴻音的話哽在了喉嚨裡,想要說什麼,便見萬裡無疆走上前來。
這個人暴烈陰煞,就是這麼站著一言不發,也有一股震懾萬物的駭人氣概傾瀉而下。律鴻音登時想起那日落水的險境,關於椿華書坊的種種,終究是問不出口。
隻得被夏赴川推著坐進屋裡。
趁他備茶之際,律鴻音試探著向萬裡無疆開口:“大人,關於椿華書坊……”
萬裡無疆語氣冷硬:“已經封了。”
“可那畢竟是上京最大的書局,司禮監和布政司和它也多有交通。”律鴻音不屈不撓,“至少應該先妥善處理其中的藏卷,再談封鎖。”
“可惜,你這話說晚了。”萬裡無疆道,“司禮監已經接手書坊,眼下便是我有心,也無能為力。”
“萬棲?”一不留神將這個名字脫口而出,“他不是被收了權……”
“是啊,失了勢,可隻要他想,隨時可以卷土重來。”萬裡無疆聲音含了諷刺,深邃狹長的右眼望著律鴻音,“……你猜他是怎麼做到的?”
雖未點明,可律鴻音聰穎,當即便明白他的意圖所指。
以色侍人,縱使不堪,卻實在有用。隻是這以色侍人也不是那樣容易的,應德帝在房.事上花樣翻新變態得很,多少嬪妃承受不住,隻有萬棲可他的心。
律鴻音一時被帶偏了思緒,正恍然著,卻聽門外傳來暴喝:“他媽的小狐狸精,怎麼又跑來勾三搭四……”
律鴻音側目,見一個身材魁梧的士兵挽著袖子破門而入,手裡的□□還未放下,氣勢洶洶地就朝他來了。
夏赴川氣急敗壞地去拉他:“安椋,你這是乾什麼?阿音是客人,我之前答應了要教他騎射的!”
叫安椋的士兵啐了他一口:“我呸!還騎射,這小狐狸精拉得開弓嗎?”抬手去扯夏赴川的耳朵,“彆以為離開渭北就野了,將軍讓我管教你,可不是隨便讓你長成個色胚的!”
安椋……
律鴻音想起了。渭北三軍裡赫赫有名的“屠虎刀”,總兵夏郢的左膀右臂。從前他和夏赴川形影不離的時候常在軍營,攪和的整個營裡的士兵都茶飯不思地惦念著,從而使得安椋對他頗有微詞。
但長得好看又不是他的錯。
律鴻音有些不服。
他有個毛病,對於不喜歡的人,總得要對方再膈應一些才好受。於是當下站起身來,美目含霧,聲音柔怯道:“既然如此,阿音便先去了。”
夏赴川急道:“彆彆彆,我都答應你了,大丈夫豈能失信。”
安椋梗著脖子:“軍中重地,哪有外人隨意出入的道理!”
“安叔!”夏赴川不樂意了,“阿音從小與我一同長大,怎麼會是外人?”
“那也不能在營裡教他學那貴公子的花架子,也不怕叫士兵們瞧了笑話!”
律鴻音才不在乎他編排自己什麼。他答應了哥哥要問到文玄的事情,事情沒做成,他自然不會走。
於是自顧自地搭指繞上黑色外衫的係帶,輕輕一撥,略顯繁冗的外衫便掛在了臂彎處。隻剩柔軟中衣貼著肌膚,更顯身姿搖曳,穠纖合度。
夏赴川鬨了個大紅臉:“阿音,你這是……”
律鴻音乖巧地抱著衣裳,勾起的眼尾卻總帶著那麼一點欲說還休的純媚。
“阿音不學花架子。”一收犀帶,纖瘦腰線玲瓏可握,“要學,就學真正可以殺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