靶場上蒸騰一片暑氣。
律鴻音目視靶心的紅印,放下酸脹的小臂,輕輕歎息。鳳闌像是要故意為難他,特地挑了暮雲重弓,單是拉弦便十足艱難,更何況控箭。
夏赴川有耐心,扶著他的手細細地教。
“射藝有五,即白矢、參連、剡注、襄尺、井儀。後頭的都難些,先練出白矢,便已很是不錯了。”
所謂白矢,即箭穿靶子而箭頭發白,表明發矢準確而有力。
律鴻音從前也學過射藝,但說白了都是公子小姐的閒趣,跟這軍中射術是比不了的。不過練到日頭沉西,脊背便被薄汗打濕,氣喘籲籲抬不起胳膊來。
鳳闌在一旁與萬裡無疆分瓜,幸災樂禍:“早說了不行了,何必誇下海口。”
萬裡無疆不搭腔,暑天裡冷得像尊冰楞子。
“說起來,萬裡大人怎麼來了?”
“萬棲重新掌了權,我落得清閒,便來瞧瞧渭北軍。”萬裡無疆甩到劈開西瓜,紅壤瓜肉脆甜鮮豔,滲出井中冷氣,“如今晉王薨逝,律尚書接了北政使位子,對渭北軍卻未必算好事。”
渭北軍分三股,一股眼下隨夏赴川來京述職,不過兩三千人。剩下兩股主力軍都跟著夏赴川的父親在邊塞戍兵,名義上也要受北政使督管。
“嗨,遠在天邊的事,想再多也無用。律稔那家夥與夏郢多少有些交好,總不會太為難。”
為難倒還好了。萬裡無疆心想。就怕因這一層親近,官官相護,反倒落下猜忌。
那邊律鴻音這一箭又未中,正懊喪著。夏赴川便哄他:“阿音今日累了,明日再說罷。”
律鴻音握著弓,看萬裡無疆隔得遠,便試探開口:“其實,我這次來,原是想向你打聽個人。”
“你且說。”
律鴻音報了文玄的名。
……鳳闌奪了萬裡無疆的繡春刀切瓜,自己把嘴甜的芯兒挖出來留給夏赴川,然後把沒那麼甜的壤切給律鴻音。
端瓜過去的時候其實已經不怎麼生氣了,心道畢竟是從小看到大的死孩子,肚裡再大火氣也得叫他來吃飯。
不料去時便見夏赴川同律鴻音耳鬢廝磨,語笑晏晏的,那死孩子還搭手去攬那小狐狸精的肩膀。
當下便氣得七竅生煙,把果盤往桌上一摁:“夏封業!”
夏赴川正說到興酣,不知怎的又觸了這年輕叔叔的黴頭。當下隻得又歎口氣過去:“叔,我們什麼也沒做,再說我已加冠了,您不必時時盯著。”
“不必?你爹可是讓我……”
正要搬出夏赴川那萬能的爹來,便聽人來傳話道:“提督,外頭來了個人,說要找小律公子。”
“找阿音?何人?”
“沒說……隻說是家屬。見小律公子久久未歸,特地來尋的。”
鳳闌即刻踹了夏赴川一腳:“你個死孩子,瞧瞧,人家家裡人找來了吧?我告訴你啊可彆跟人說我是你叔,我丟不起這人!”
夏赴川往他嘴裡塞了塊西瓜,可算勉強止住這喧鬨了。這邊便請那家屬進來,喚人來給律鴻音更衣,好生送出軍營。
不料再回頭之際,卻見走進來的那位“家屬”高大英挺,同樣的漆黑罩衫穿在他身上便自生莊肅,一股拒人千裡的冷峻。
律鴻音胸口的護甲還沒卸,便等不及似的甜甜叫一聲哥。
晏風闕見人多便忍了伸手抱貓的意圖,隻偷偷捏了捏他的掌心。不料這一捏臉色卻登時沉了:“怎麼流血了?”
律鴻音看了看,指節上確實磨出了幾個血泡:“學射藝難免的。無妨,回去敷點藥便好了。”
晏風闕聞言,望向他身後場上還未收拾抬走的弓箭。長箭重弓足有半人高,在沙場上能貫穿戰馬鐵甲的利器,哪裡是射藝,分明是屠戮的凶刃。
“怎麼用這個學。”晏風闕聲音沉落,聽著還算平靜,但隱約的怒卻沉沉翻滾著,“阿音,是誰讓你碰這個的。”
這時候倒顯出些長兄的架子來了。律鴻音連忙摟住他的胳膊:“算啦,你要我問的我都問到了,又沒受傷,彆糾結這些了。”
那生鐵澆築的倒刺箭羽鋒利僵硬,劃得掌心手指處處紅紫。晏風闕不敢去碰,便隻鬆鬆握了他的手腕,要帶弟弟回去敷藥。
卻不想鳳闌偏要加上一句:“還說要學殺人的本事呢,這點疼便受不了了。”
晏風闕住步。
律鴻音:“哥,算了……”
然而他哥根本不聽。
“我倒想問問閣下,好高騖遠這四個字,閣下可知怎麼寫。”
鳳闌撥弄著指上黑紫的蔻丹,其實是心虛。他是夏郢撿回去的孤兒,不過比夏赴川大了七歲,認識的字也比夏赴川多不了幾個。
眼見麵前這青年英貴冷峻,目光也不由得虛浮了些:“關……關你何事?你是這小鬼的誰就來這裡亂吠?”
“我是——”晏風闕喉嚨哽了哽,“我是他大哥。”
“哦,是嗎?律鴻音,看來你的好哥哥還真不少……”
夏赴川真想把小叔叔的嘴縫上:“這是他真哥,律家找回來的那個。”
鳳闌瞠目:“你說那個鋸嘴葫蘆、蔫吧軟蛋?”
“明明是真公子卻活得好似透明人,府中下人都能來踩上一腳”,他先前還有些可憐那孩子,如今看來……還踩一腳?隻怕府中下人直立起來還沒他腿長。
但無論如何嘴上功夫是不能輸的:“你不好高騖遠你教啊,有本事彆到軍營裡學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