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的這條“民生路”原本叫做查理街。辛亥年除舊布新,舉國都在變革,於是這裡和其他那些曾經淪陷於舊時代的街巷一道,被一一光複了。
這條街有不少法蘭西風情的建築,其中一棟二層的白色小樓,過去曾是法國人的教會醫院,三年前被周蘭亭買下,將他的鴻晟貿易公司搬了進來。
今天是盤賬的日子,周蘭亭人一到就將自己關進了辦公室,手底下的十幾號人也忙得腳不沾地。
辦公桌上一邊摞著厚厚的賬簿,另一頭的電話鬨得叫人喘不過氣。
“東家,金瑞佰的彙票昨兒才到,今兒個就催問什麼時候發貨。”
“叫老許去銀行把彙票兌了。”
“他已經出門了。”
“兌了錢就發貨。”
“老板,哈爾濱那邊的火車又晚了,都這會兒了還沒過沈陽呢!”
“知道了。”
“說是昨天又有一趟車叫胡子劫了,咱們的不會……”
“先不要自亂陣腳。”
“東家,大通利的洋酒又要漲價,還非要搭著彆的貨一起賣!”
“什麼貨?”
“什麼什麼樂的……汽水?要麼就是那種洋人小姐用的雪花膏。”
“跟他們說,如果搭雪茄,可以給他們用美鈔結算,其餘免談。”
“老板,我們的車讓幾個兵痞給攔了!”
“在哪?”
“離北關還有不到二十裡。”
“有多少人?”
“十來個,都扛著槍!”
“給些錢打發他們走。”
“給了!給了也不行,他們隻要麵粉!”
“知道車上的麵粉是駐軍的嗎?”
“我說了,可他們不信,說我們就是在嚇唬人。”
“彆與他們爭執,我叫北關駐軍派人去接你們。”
......
電話直到中午才漸漸安靜下來,周蘭亭扶著額頭閉了閉眼,又繼續埋頭盤賬。
這些年他生意越做越大,鴻晟的貿易觸手也越伸越長。北平、上海、廣州,現在更延伸至東三省。
樹大招風,一直以來,周蘭亭沒少遭人非議。
從青年才俊,到刻薄奸商,有多少人讚他周全,就有多少人罵他無良。
這些言語不過是過耳的風,周蘭亭並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利益,是錢。他要賺更多的錢。
公司的往來收支,盈虧結餘,賬麵上一向清清楚楚。他做生意不欠錢,也不容許對方賒賬,銀貨兩訖,每一筆交易都不拖泥帶水。因此盤起賬來並不算辛苦,隻是瘋狂跳水的法幣彙價著實叫他有些頭痛。
算珠劈啪脆響,筆尖刷刷點點。他一心二用,十根手指都不得閒。
有人曾評價他一手撥算盤,一手縱筆如飛的樣子很是迷人。
“像掉進油罐兒的老鼠,左也香甜,右也香甜,搖頭晃腦,不知該先舔那一邊。”
從少時起,他便左右兩手都寫得一手好字。為此,父親特地從名家處定了一對紫毫,在他十二歲生日時送給他。
“字如其人。你的字清逸有餘,而風骨不足,還需錘煉。”
“記住,文人可以無才,但不能無骨。到什麼時候,也不能丟了文人氣度。”
賬簿翻了頁,“嘩啦”一聲,周蘭亭熟練清盤,目光掃過頭一組數目,同時指尖再次撥動算珠。
筆硯今猶在,乾坤不複昨。
每到這時,他都慶幸父親早已不在人間,不必見他濡毫捧硯的一雙手,如今舞弄算子,分金點鈔,像隻貪婪的老鼠。
天色轉暗,賬簿上的字漸漸沒了輪廓。
周蘭亭擱下鋼筆,拉開台燈,活動了一下酸痛的手指,才朝手心兒裡哈了口熱氣,就聽見有人敲門。
“進。”
許濟川推門進來,手中端著茶杯,正嫋嫋地冒著熱氣。
他把茶杯慢慢擱在桌上,又朝周蘭亭手邊推了推,笑嗬嗬地說,“老板,廖二爺來了,正在外頭等著呢。”
“請他直接上樓就是了。”周蘭亭捧起熱茶啜了一口。
他與廖仲霖常來常往,因此兩人之間沒那麼多客套。
“已經請過幾回了,可二爺說帶了禮物,非要老板你親自下去接才肯進來。”
周蘭亭放下茶杯,麵上有了些笑意,“什麼禮物?”
“我沒瞧見,八成是擱在車裡呢。”許濟川笑憨憨的,隔著比瓶底還厚的鏡片,眼角的皺紋成倍地堆疊起來。
周蘭亭無奈搖頭,隻好合起賬簿,起身鎖進櫃子。
他放下卷起的袖口,一邊認真整理著一邊說,“我偏不下去,倒要看他肯不肯自己上來。”
許濟川眼神不濟,沒看出他這是玩笑,於是認真道,“老板還是下去迎一迎吧,要不然把二爺惹急了,回頭又要講那些什麼‘耗子偷油’、‘花蛇子上床’的怪話了。”
“……”
-
“仲霖。”
周蘭亭止步於門前的石階,手背在身後,微笑著打了個招呼。
路邊一輛漆黑錚亮的汽車,聞聲緩緩落下一截車窗,裡頭薄薄地鑽出一縷輕佻的煙,“再叫一聲,我愛聽。”
周蘭亭仿佛聾了,兩手互相搓了搓,“真冷,我還是回去吧。”
說完轉身就走。
“哎!”廖仲霖急了,推門下車,長腿闊步趕到石階下。
“你真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