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仲霖咬牙切齒的,可偏偏生了一對含情的眼,叫他總是怒也不威,悲也似喜,吵架都像調情。
濃淳的夕陽將那一身麵料精良的西裝染上緋色,叫他看起來裡裡外外都甚是多情。
“禮物呢?”周蘭亭偏不去看他的眼,隻盯著他一雙手。
廖仲霖的目光卻始終在他的眉目間流連,“在車裡。”
“怎麼不拿下來?”周蘭亭終於肯看他了。
廖仲霖立刻綻開比晚霞更絢爛的笑容,“你再叫我一聲。”
周蘭亭垂眼看他,挑了挑眉,“我是捂不熱的花蛇子,花蛇子不會叫人。”
這下廖仲霖終於繃不住了,大笑著上前,順勢就要搭他的肩。
周蘭亭及時按住那隻不安分的手,“仲霖,你莊重些。”
廖仲霖沒能得逞,但依舊開心。他笑著轉回到車邊,開門拎下一隻精美的禮盒,邊走邊說,“你可真是小氣,一句玩笑話,竟然記到現在。”
“你可真是稀奇。”周蘭亭也笑了,“明明是你罵了我,倒不許我生氣,生氣了就是小氣。”
“好吧,是我的錯。”廖仲霖乖乖將禮盒提到他眼前,“向你賠罪。”
周蘭亭雙手接過,指尖傳來溫柔的質感,是上等的絲綢。碧色為底,上麵綻開大朵潔白的玉蘭,正中是金線細密織就的一個“蘭”字。
“這是……蘭榭裡?”周蘭亭很驚訝,更有幾分驚喜。
“嗯。”廖仲霖重又叼起剛才抽了一半的雪茄,“前陣子去了趟上海,順道拐去揚州。我記得你說起過,當年很喜歡這裡的點心。”
“你竟然還記得。”周蘭亭很有些感激。
“我心裡有你,你的話,我自然放在心上。”廖仲霖目光灼灼,像要為這冷峭的傍晚升溫。
“仲霖……”周蘭亭無奈,他就知道事情總會朝這個方向進展。
廖仲霖早已習慣了周蘭亭的這種態度,卻並不在意。他長長地吐了口煙,邁上台階,“不請我進去坐坐?”
周蘭亭捧著點心盒在前,廖仲霖亦步亦趨跟在後頭,二人上樓,來到周蘭亭的辦公室。
室內隻亮著桌上的一盞台燈,鋪開一地柔黃的光暈。
等周蘭亭將點心盒安頓好,廖仲霖早已陷在沙發裡,懶洋洋架起一條腿,模樣有些疲憊。
“怎麼忽然跑去了上海?”周蘭亭撩袍在他旁邊的沙發坐下。
“生意上的事。”
說到正事,廖仲霖興致明顯涼下來,“去年的幾部電影,大都會都落在後頭,今年提早去接洽,好搶幾個頭彩。”
“煩得很。”
周蘭亭笑了,“難得你肯用心。”
“誰稀罕在這種事上頭用心。”廖仲霖“哼”了一聲,忿忿然展露些許少爺脾氣,“還不是被我爹逼的。”
“都怪我大哥。”
廖家長子廖伯炎自幼聰慧,被廖衝寄予厚望,十四歲便送去法蘭西留學。
十年時光,學成歸來,廖仲霖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大哥變成了另一副模樣。新派的發型,新派的裝扮,口中也儘是些他聽不懂的新派宣言。
什麼“自由”,什麼“桎梏”,什麼“枷鎖”,什麼“打破”。
儼然一個假洋鬼子。
然而最讓全家震撼的是,他竟然還領回來一個洋人小姐,並介紹說,這是他的夫人,密斯露西安。
據說廖衝險些當場歸了西。
自此廖家雞飛狗跳,在此後長達一年的時間裡都是關山各家族間頂級的笑料。
沒能徹底衝破家族束縛的廖家大少帶著他的密斯露西安返回法蘭西。臨行前廖衝怒發衝冠,掛著吊瓶詛咒道,“我看你們能有什麼好結果!”
沒想到一語成讖。
第二年,廖伯炎就獨自一個人回到關山,說是已與他的密斯離了婚。
到底是中西有彆,待愛情的火花和與家族抗爭的決心冷卻後,他與那洋人小姐眼中便隻剩了對彼此的厭倦和挑剔。
可他人回來了,魂卻還飄在大洋彼岸。
打那以後,廖伯炎“不務正業”,專心寫起詩和文章。用中文也用法文,裡頭不單有愛、有夢、有輕蔑、有憂傷,據說還有許多“性”。
至此廖衝徹底絕望,並把全部希望轉移到次子身上。
這就苦了廖仲霖。
有大哥擋在前頭,他從未考慮過家族、責任這些概念。他鐘愛美人,喜歡美酒,喜歡電影,喜歡酒會,喜歡像煙花般絢爛、盛大的生活。
現在全都沒有了。
廖衝先以他喜歡喝酒、看電影為由頭,把大都會交給他打理,叫他學習經營,為後頭更多的枷鎖做準備。
眼下他沒有彆的盼頭,隻希望兩個弟弟趕緊長大,好將這枷鎖套在他兩人脖子上。
正說著話,許濟川敲門進來,手裡托著兩杯熱茶。
屋內光線不明,他走得格外小心。挪著步子來到茶幾前,小心翼翼地將兩杯茶放在兩人麵前,這才敢放聲招呼,“老板,廖二爺,你們喝茶。”
周蘭亭點了點頭,溫聲道,“天也不早了,你先回吧。”
“那賬……”
“賬我今天會盤完。”
“好嘞。”
許濟川又笑著朝二人哈了哈腰,這才退了出去。
“我看老許這眼神好像比從前更不濟了。”廖仲霖探身取過茶杯,飲了一口。
周蘭亭沒言語。
“他這個樣子,你就不怕他算錯賬?”廖仲霖透過暖茶朦朧的熱氣看向對麵。
周蘭亭也端起茶杯,捂在手心,輕輕搖了搖頭。
廖仲霖一聳肩,好心建議道,“我手底下有個會計,人十分可靠,如果你需要,明天就可以叫他過來幫你。”
周蘭亭放下茶杯,麵露微笑,“謝謝你,仲霖。老許他管賬沒問題,我信得過。”
隨後兩人各自飲茶,屋內有了一段短暫的沉寂。
忽然,廖仲霖擱下茶杯,將身子挪湊過來。
就像一隻吃飽了豬油的老鼠,預備開始和另一隻打情罵俏,他似笑非笑,一副你知我知的表情,挑眉問道,“蘭亭,聽說……你的那個房客死在了燕春樓?”
“還見了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