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巷深且窄,像個狹長的口袋,口袋的“底”就是周宅。
這座單進小院是周蘭亭的祖父當年進京為官前置辦的。
祖父是揚州人,因為喜愛故鄉庭院的樸秀山水,便著力將這個北方小院也布置了一番。隻是第二年人便去了京城,後又外放到濟南府,直至最後在奉天巡撫任上去世,也沒能再回來。
原本這宅子四周還算開闊,隻零散地有些人家。後來房子一間挨一間地蓋起來,人也越聚越多,漸漸的,便有了這條如意巷。
雖然周宅的門庭還算寬敞,可對於現今的汽車來說,這曾經走馬行轎的小巷還是過於狹窄,即便勉強擠進來,也容易堵住某些鄰居的家門。所以周蘭亭通常都將汽車停在鴻晟的院裡,每天步行出入如意巷,再搭黃包車上下班。
夜深了,巷子口電線杆上的一盞孤燈發著贏弱的光,遠不如周宅門前的那盞亮。除去這一頭一尾,整條幽深的小巷便隻有零星的狗叫聲在回蕩。
周蘭亭付了車錢,黃包車叮鈴鈴地離開了。
他提著皮包拐進巷子,從那一片朦朧的光暈中匆匆而過。
遠處有狗叫了兩聲,近處是他的腳步聲。
正走著,周蘭亭忽然站住,本該跟著沉寂下來的小巷卻仍有腳步回響,就在他身後不遠處,不緊不慢地跟著。
周蘭亭回頭,見燈影下有人。
那人見他站下,也跟著停住腳步,剛好立於那燭火般昏黃的燈柱中間。偏瘦的骨架撐著一身黑衣,身形不算端正,微僂著背,像一根即將燃儘的燈芯。
周蘭亭視力絕佳,儘管光線晦暗不明,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個人影。
是顧潮聲,保密局行動處處長,不單是嚴鐵錚的爪牙,還是他的姻親。
但兩人還沒正式見過,所以周蘭亭隻當作不認識。看著他一步步朝自己走來,聽見他主動招呼“是周先生吧?”這才微微點頭,目光戒備,“你是……”
“我姓顧,顧潮聲,保密局的。”顧潮聲說著,向他伸出右手。
周蘭亭微怔,這才恍然大悟般“噢——”了一聲,同樣伸出右手,“原來是顧處長,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兩人的手握在一處,顧潮聲笑了笑,又把手收回到褲袋,“哪裡,是我唐突了。”
他透過鏡片打量著周蘭亭,目光落在皮包上,“周先生才下班?可真是辛苦啊。”
周蘭亭熟練地微笑,“今天是公司盤賬的日子,所以忙得晚一些。”
“這麼晚來找我,顧處長一定有什麼要緊事。”
顧潮聲不答,隻是攏了攏頭發,又朝遠處揚起下巴,“咱們邊走邊說?”
“請。”周蘭亭伸手示意。
兩個人並肩朝巷子深處走,腳步聲彼此交錯,這時候連狗也不叫了。
顧潮聲眯起眼,指著遠處豆大的一點燈光問,“周先生的家就在那兒?”
“是。”
他又晃著腦袋四下望了望,舉目皆黑,於是意味深長地感慨,“現在世道不太平,路這麼黑,又這麼長,周先生一個人走,可要當心哪。”
周蘭亭微皺了下眉,覺得這話裡有話,似乎有警告的意味。他迅速在頭腦中梳理起與保密局的聯係。
在保密局,他隻與嚴鐵錚有交際,上個月才替他將幾件古董換成金條。他派人來監視,隻是出於心虛,畢竟在關山還找不到第二個比自己更周全的“財神”。
至於其他人,周蘭亭自認沒得罪過任何一個。即便有,若無嚴鐵錚的授意,也沒人敢動他。
那顧潮聲這莫名的敵意……
周蘭亭提起精神,正打算繼續試探,忽然發現顧潮聲將手探入衣襟。
他刹時捏緊手中的皮包。
顧潮聲在衣服裡掏了半天,摸出一份疊得亂七八糟的報紙,借著晦暗的星光晃了晃,“周先生,今天的《民報》你看了麼?”
周蘭亭緩緩舒開手,順著顧潮聲的方向認真看了一眼,才點頭道,“看過了。”
在這個昏黑的窄巷,顧潮聲忽然伸展手臂,大咧咧將報紙抖開。
周蘭亭險些被掃到,趕緊朝一旁讓了讓。
看來他果然是為了報上那則新聞來的,但範崇喜的死與自己毫無關係,所以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周先生喜歡聽戲麼?”顧潮聲冷不丁地問。
周蘭亭毫無防備,背後一凜,手指再次收緊。
“談不上多喜歡,”他平靜道,“閒暇時偶爾會聽上一場。”
說著,他偏過頭,目光順勢落在那份報紙上,就見顧潮聲正曲起手指,朝中縫處猛地一彈,“啪”的一聲脆響。
“《安天會》……”他咂著嘴,像在自言自語,“這可是一出好戲啊。”
平地起了一陣風,周蘭亭的衣衫緊貼到背上。
“‘天羅地網安排定,管取妖猴一命傾!’”顧潮聲將報紙原樣折起,搖頭擺尾地唱起戲文,麵上帶著笑,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入周蘭亭眼中。
兩人的動靜驚擾了鄰居的狗,旁邊一扇門內傳出密集的犬吠。
顧潮聲厭煩地皺起眉,回頭朝那院子瞥去一眼。
周蘭亭趁機輕吸了口氣,抑住有些急促的心跳,等離那門遠了才接言,“顧處長說好,那必然是好戲,周某一定去看一看。不知是什麼時候?”
“五天後,二月初一。”顧潮聲又看向他,“小桃園在報上登了廣告,怎麼,周先生沒看見?”
周蘭亭微笑著搖頭,“沒有留意。”
“那就太可惜了。”顧潮聲說著,麵上輪廓漸漸清晰,兩人已來到周宅門口,“周先生該多看看那些廣告,《民報》的精華都在那兒了,比那些個什麼亂七八糟的文章有意思多了。”
“受教了。”周蘭亭朝他點了下頭,掏出鑰匙開門。
背過身,周蘭亭仍然麵色平靜,可內心已是驚濤駭浪。
顧潮聲究竟是什麼用意?怎麼忽然提起小桃園?小桃園不是第一次在《民報》上登廣告,為什麼單這一回引起了保密局的注意?
他急劇地思考著。
到底是哪裡出了紕漏?有人走漏消息?不然顧潮聲怎麼會突然找上自己?
“顧處長,請。”
推開大門,周蘭亭示意顧潮聲先進。
顧潮聲也沒客氣,上前跨過門檻,大剌剌來到院子正中,借著門口的燈光四下打量,“嘖嘖,周先生,你這宅子可真是不錯。”
“難怪我們站長把他那個表侄兒安排在這。”
“顧處長過譽了,這是祖父留下的舊宅,周某忝居於此,才不至於流落街頭。”周蘭亭順著顧潮聲的目光,望向東廂房那扇掛著鎖的朱漆大門,“對了,好多天沒見著範先生了,我有些擔心,顧處長知道他去哪了嗎?”
“我今天就是為這事兒來的。”顧潮聲雙手插兜,鞋尖懶洋洋踢開地上的一顆石子,“站長托我轉告你,範崇喜他爹忽然病重,他回老家去了。當時走得急,也沒來得及跟你打招呼。”
“噢……”周蘭亭點了點頭,“那他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回不來了,”顧潮聲耷著眼皮,“他就打算留在老家儘孝了。”
“……是這樣。”周蘭亭麵露惋惜,“範兄在的日子,這裡熱鬨了許多。現在他人一走,又要冷清了。”
顧潮聲懶得看他惺惺作態,也沒接他話茬,“我是奉了站長的命,過來把範崇喜的東西帶走。有勞周先生給開下門?”
“應該的。”周蘭亭打開銅鎖便識趣地走開,“顧處長請便,我就在旁邊的正房,有什麼事隨時叫我。”
顧潮聲“嗯”了一聲,邁步進門。
東廂房亮了燈,跟著正房的燈也亮了。
周蘭亭站在窗前,透過窗簾的縫隙,盯著那扇半開的朱漆大門。
小桃園,《安天會》,“天羅地網”……
顧潮聲這是警告還是試探?
《民報》,廣告……
他到底安的什麼心?
接下來自己該怎麼辦?
東廂房很快有了動靜。顧潮聲拎了隻皮箱出來,甩頭朝這邊喊,“周先生,打擾了。”
“再會。”
說完也不等周蘭亭回應,拎著皮箱就走了。
周蘭亭沒出聲,一直目送他離開。
他認得那隻皮箱,是當初範崇喜帶進來的。
周蘭亭離開窗子,先去外麵鎖了大門,然後進了東廂房。
範崇喜的被褥、衣裳、鞋帽,還有幾盒沒開過的香煙,都在原處。看樣子顧潮聲來取的隻是那個箱子。
至於裡頭裝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