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電話響了,周蘭亭才拎起聽筒,裡頭便急急湧出廖仲霖的埋怨聲。
“蘭亭,你是不是瘋了?”
“仲霖……”周蘭亭能猜到他為什麼這麼激動,打算先將他穩住。
然而廖仲霖根本不給他時間,“你怎麼能在報上登那種東西?你腦子裡在想什麼?這不是主動授人以柄嗎?”
“你告訴我,是不是保密局他們逼著……”
“仲霖!”
廖仲霖耳畔一震,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記憶被喚醒。
想起來了,周蘭亭曾不止一次叮囑過,他辦公室的電話不安全,重要的事,敏感的話都不要在電話裡講。
廖仲霖既懊悔又有些委屈,抓著電話啞了半天,才囁囁出聲,“後天……我已經跟陳老板打過招呼,他留了小桃園最好的雅間給我們。”
電話那頭,周蘭亭微蹙著眉,將電話線一圈一圈繞在指上,又一圈一圈鬆開。
這是他此刻更不想談起的話題。
那天臨時起意,邀廖仲霖看戲,除了打算借用廖家的名頭辦事,更是廖仲霖頻繁示好,他也想有所回報,不想寒了這實誠少爺的心。
萬萬沒想到,被保密局嗅到了風聲。
這樣便不能讓廖仲霖卷進來,否則就是給廖家惹麻煩。
可是……
“蘭亭,你不會是想變卦吧?”這邊始終沉默著,那邊廖仲霖有些按捺不住,緊絞著電話線,“你不能說話不算啊,叫我白白高興一場。”
那天周蘭亭主動相邀,把他欣喜壞了,第二天一早便派人通知小桃園的老板留位置。
周蘭亭這個人,不喜歡看電影,不愛跳舞,不愛酒會,不愛打球,不愛騎馬……自己所精通的他統統沒興趣。想要親近,隻有去看他撥算盤。
廖仲霖自知不是個專情之人,可自打結識了周蘭亭,他就有種被人收了魂的感覺,甚至動了“如果他答應,從此便隻愛他一個”的念頭。難道這樣還不夠誠懇麼?
周蘭亭有些頭痛,手按著額頭,“我這剛到了些上好的雪茄,要不要過來嘗嘗?”
“好!我這就過去!”話還沒說完,周蘭亭耳邊的聽筒就已經傳來了嘟嘟聲。
他歎了口氣,輕輕擱下電話。
今日的《民報》攤開在麵前,中縫最下端那個不起眼的角落,刊登著他的一則啟事——尋一位房客。再往上,隔著一則訃告,一則婚訊,便是小桃園的《安天會》。
他思慮著拿起鋼筆,旋下筆帽,一手拄著腮。
銀鉤鐵畫,行筆如風。那風縱情肆意,落在報紙上的字倒是筋骨分明——財路亨通,財路亨通,財……
少頃,心中有了主意,他收起鋼筆,將報紙折了幾道,撕碎。
周蘭亭離開自己的辦公室,下了樓。快到下班的時間,樓下隻剩了三個人。許濟川在認真整理貨單,台燈拉得很近,臉幾乎貼在桌麵上。另外兩個在忙著打電話。
“老許。”周蘭亭來到許濟川桌前。
許濟川抬起頭,厚重的鏡片滑落到鼻尖,他趕緊朝上推了推,“老板。”
周蘭亭朝茶水間方向歪了歪頭,許濟川立刻會意,放下手中的貨單,用鎮紙壓好,這才追了過去。
進了茶水間,見周蘭亭已經倒好了一杯熱水,在手心裡捧著。
“老板,什麼事?”
周蘭亭聲音放得很輕,“上回救濟署黃署長的秘書來咱們這,是什麼時候來著?”
許濟川扶著眼鏡回憶,“是……正月初二。”
“也不曉得他們丟的那些糧,找回來沒有。”周蘭亭淡淡說道。
“那上哪兒找去。”許濟川兩手朝袖子裡一抄,“難道還指望土匪發善心?”
周蘭亭緩緩轉動著手裡的茶杯,“老許,下午你辛苦一趟,去救濟署找黃署長的秘書,就說上回沒能幫上忙,我心裡一直過意不去。現在大米是沒有,但罐頭、麵粉倒是有一些,如果黃署長有困,我願意儘一份力。”
許濟川一聽眼睛登時張得老大,眼鏡又溜下一截,“老板,你、你這是……咱們上回不是給過錢了嘛,足足五根金條哪,可不是筆小數目啊。”
大過年的,被救濟署的人頂著門逼捐,這事許濟川至今記憶猶新。
年前美國人援助的一車皮大米被土匪劫了,這令救濟署署長黃秉倫如遭雷劈。他氣急敗壞,先罵挨千刀的胡子不得好死,再罵愚蠢的手下個個都是豬頭。
眼看年關將至,多少人端著飯碗盯著他,這個時候無米下鍋,是要出亂子的。
黃秉倫急得四處亂竄,先找到駐軍,再到警察局,最後又去找廖衝,結果接連碰了三鼻子灰。
回到救濟署,他挨個問候了這三家的祖宗十八代。
可臟話他娘的不能當飯吃,於是他發動城內商戶、富戶,開始募捐。然而年底了,哪個還有餘糧捐給他,就算有也不捐。誰知道那些大米究竟是被土匪劫了,還是落入他黃某人自己的口袋。不然他太太那一套光華璀璨的翡翠首飾是怎麼來的?
作為關山的新貴,周蘭亭是首批逼捐對象。除夕夜爆竹的餘味還未散儘,黃秉倫的秘書就登門了。
無奈鴻晟的貨倉年前就空了,此刻周蘭亭就算有三頭六臂也變不出大米來。於是他就叫許濟川從保險櫃取出五根金條,交到秘書手上。
至於這些金條最後是否真的用來換糧食,周蘭亭並不關心。隻是從秘書那被金條照亮的目光中看得出,黃秉倫必會領他這份人情。
見許濟川站著不動,滿臉的不甘心,周蘭亭便溫聲勸道,“照我說的去做吧,如果他們不需要,也就算了。”
“這種送上門的好事,傻子都不會拒絕啊。”許濟川臉皺得更厲害了,“老板,這可是肉包子打狗的買賣。”
周蘭亭笑了,撂下茶杯,拍了拍他的肩,“那你就去打。”
“不過這種事,黃秉倫一定不願意聲張,所以他不會請我去救濟署相談,更不會來鴻晟。如果他的秘書想約時間,你就告訴他,後天晚上8點,我會去小桃園聽戲。再之後……就要離開關山一段日子。”
“你要去哪?”許濟川又是一驚。
周蘭亭挑了下眉,給了他一個眼神。
許濟川一愣,隨後便懂了,搖頭歎氣道,“好,我這就去聯係。”
“等等。”周蘭亭又把他拽住,低聲叮囑,“記住,千萬彆讓他知道我是和廖二爺一起去聽戲。”
“……”許濟川點了點頭,鏡片背後一片迷茫。
從茶水間出來,心裡惦記著周蘭亭交待的事,許濟川抄著手,隻顧悶頭走路,在大門口撞上一個急匆匆的身影,險些跌倒。
“我說老許,你這眼鏡是不是又該換了。”廖仲霖扶住他的胳膊,笑著打趣,“也虧得蘭亭放心叫你管帳。”
許濟川看清了人,連忙賠不是,“對、對不住,二爺,我、我這……”
“沒事兒,忙你的。”廖仲霖渾不在意,揚手離去,“我去找你家老板。”
許濟川杵在原地,望著廖仲霖興衝衝的背影,搖了搖頭,轉身走了。
“蘭亭!”廖仲霖把周蘭亭堵在茶水間,眼中全是喜,“我的雪茄呢?”
見他這表情,周蘭亭也不禁勾起唇角,“什麼叫你的雪茄,上麵寫了你的名字?”
這便是他喜歡與廖仲霖相處的原因,這個人從不記仇,也不知什麼是“仇”,像一株快樂的蒲公英,永遠遊離於腳下這片赤地焦土。
“唉呀,快走快走。”廖仲霖推著他上樓,“難得你大方一回,彆吊我胃口。”
兩人回到樓上的辦公室,周蘭亭從抽屜裡拿出一隻精致的雪茄盒,遞到廖仲霖麵前。
廖仲霖立刻打開盒子,取了一支出來,放在鼻子底下細聞,“嗯,確實不錯!”
“哪兒來的?”
周蘭亭微笑著說,“從大通利那,搭配著洋酒買來的。”
廖仲霖的眼睛頓時亮了,“這麼說,你這兒現在酒也有了?”
“那陪我喝一杯吧!”
“喝酒誤事。”周蘭亭始終把握著分寸,“走時給你帶上兩瓶,回去自己慢慢品嘗。”
說著他一手拿起雪茄剪,一手遞向廖仲霖,“來,我替你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