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的交談被敲門聲打斷,黃秉倫收斂笑容,略顯不悅地看向門口,同時聽見周蘭亭應了聲,“進來。”
夥計賠著笑從門縫鑽入,朝黃秉倫躬了躬身,快步來到周蘭亭身後,耳語道,“周老板,樓下有您的電話。”
周蘭亭眸光一閃,似有些意外,“知道了。”
他將夥計打發走,便看向黃秉倫,目光帶著些歉意。
黃秉倫倒是一臉輕鬆,“周老板請隨意。”而後又輕扣著桌麵上那一紙協議,大包大攬地笑道,“放心,此事包在黃某人身上。”
他與周蘭亭挨得近,那夥計雖然低聲但終歸沒想瞞他,所以他示意周蘭亭隻管去接聽電話。
至於周蘭亭所求之事,起初他多少還有些懸心。但當聽說不過是想借救濟署的倉庫,臨時存放一批木材,以作周轉之用,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
據周蘭亭所說,這批木材量不算大,但價錢不菲。原本可以輕鬆賺上一筆,不料早已談好的買家突然變卦,貨就這樣砸在了手裡。然而鴻晟的倉庫本就沒什麼餘量,要安置這樣一批貨物便更加周轉不開,又不能露天堆著,於是萬般無奈之下,才求到黃秉倫頭上。
救濟署轄下倉庫眾多,又有專人值守,且大半都空著,安置這些木材最合適不過。
眼下周蘭亭又聯係了一個北平的木材商人,正在商談,順利的話,不日就可出手。又得知近期剛好會有北平發來的一批救濟物資,到時候隻需黃秉倫一句話,周蘭亭的木材便可以搭這些空車返回北平,沿途各個關卡免於檢查,一路暢通。
“小事一樁。”黃秉倫將金條收入袋中,掐著煙鬥,語意輕鬆地開起了玩笑,“隻要不是軍火,你想存什麼、存多久都行。”
話雖這樣說,但黃秉倫可不是傻子。周蘭亭又是救濟糧又是金條,這樣大的手筆,其目的就是想借用救濟署的運輸渠道。
北平距離關山不遠,大宗的貨物會通過鐵路,但些許木材,占不滿一節車皮,還要搭上兩地裝卸的工夫,明顯就不如陸運方便了。
當然這不過是表麵文章,至於其中是否有夾帶,黃秉倫更是心如明鏡——如果隻是單純的幾根木頭,周蘭亭犯得著如此大費周章地求到自己頭上?
至於夾帶了什麼,他並不在意。而且對於他的玩笑,周蘭亭也誠惶誠恐地保證,絕無夾帶軍火一說。可實際上,即便周蘭亭真的私運軍火,他也會兩眼一閉,隻當不知情。反正真金白銀已實實在在落入口袋,而那子彈卻打不到自己身上。
對於這種交易,彼此心照不宣也就罷了,不然斷周蘭亭的財路就是斷自己財路,難道他黃秉倫瘋了不成?
黃秉倫的態度周蘭亭自然十分滿意,當下起身道了句“失陪”,便匆匆離開了雅間。
出了門,他步伐放緩,不疾不徐朝樓梯走,偶爾碰上從其他雅間出來的夥計。
夥計停下,躬身向他打招呼,他微笑點頭,與之擦身而過。
到了二樓,一個夥計端著一摞空盤腳步匆匆,險些撞在他身上,嚇得連聲賠罪,周蘭亭擺手示意無事。
見夥計一溜煙跑下樓梯,沒了蹤影,他彎身整理了一下鞋帶。這時候樓下戲台鑼鼓聲大作,一幕戲即將進入高潮,引來八方喝彩。起身再看二樓走廊,剛好空無一人。
周蘭亭毫不遲疑,快步來到梁玉慶雅間門外,輕扣兩聲。
房門迫不及待被拉開,梁玉慶守在門口,見是周蘭亭,焦急的神色驟然一鬆,長出一口氣,“蘭亭老弟,你總算來啦。”
說著已將人拉進門,又迅速把門關上,“要是再不來,我可就要上去找你了。”
梁玉慶像是怕周蘭亭跑掉似的,緊拉著他的袖子,言語親熱地把他引到桌邊,“協議我已經擬好了......”
正說著,目光無意向下一瞥,發現周蘭亭皮鞋的鞋帶鬆了。
這樣周正的一個人,為了赴約匆忙趕來,竟然連鞋帶鬆了都沒發現,可見還是將自己放在心上的。想到這,梁玉慶心中不禁有些感激,便立刻出言提醒道,“蘭亭老弟,你的鞋帶鬆了。”
周蘭亭站住,低頭一看,果然一條鞋帶鑽出右邊褲腳,垂落在地上。
他頓時覺得尷尬,道了句“失禮了”,便蹲下去整理。
梁玉慶見狀不好意思立在他身前,便轉身獨自去到桌邊,拾起墨跡未乾的一頁紙,一邊欣賞一邊嘮叨,“蘭亭老弟,有機會還是要多回來走動走動。如今奉天城百廢待興,正是需要......”
話沒說完,猛然被一隻手大力捂住口鼻。毫無防備之下,他頓時感覺呼吸一滯,頭被迫後仰,後腦重重撞上一個人的肩膀。
那隻手手掌單薄,指尖微涼,卻好像蘊藏著無窮的力量。隻一瞬間,梁玉慶就感覺自己的命運已被這股力量控製,並迅速被它拖入黑暗。
他惶恐至極,開始拚命掙紮,同時又覺得難以置信。在自己身後隻有周蘭亭,那個溫和儒雅,甚至顯得有幾分文弱的富商......
然而不容他多想,更不容他掙動,一道冰冷的利刃已抵上他的咽喉。
“唰”,微不可聞的一響,像在江河中撒下一把土,瞬間便湮沒於窗外如潮的喝彩聲中。
梁玉慶隻覺喉間一涼,跟著就是劇痛,然後又倏地一熱。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漏了一個洞,生命正從破處疾速流逝。他兩手驚慌無措地按向喉嚨,想堵住那處缺口,卻是徒勞。
很快,他兩條胳膊無力地垂下,捂住他口鼻的那隻手也慢慢鬆開。
周蘭亭麵無表情地盯著梁玉慶那雙噙滿恐懼,又漸漸失神的眼,看著它瞳孔散開,同時感覺肩上一沉。
梁玉慶的身體被一點點放平,直至仰躺在血泊中。
周蘭亭試了他的鼻息,又在心口處一探,確認,這個漢奸已經死了。
他不再耽擱,將匕首的血跡在梁玉慶身上擦淨,收入褲管內的刀鞘中,又快速翻動梁玉慶的衣褲,果然在上衣內裡的口袋中找到一對火車票。
梁玉慶的身上再無有用的東西,他迅速掃視四周,見牆角的衣架上掛著一件大衣,底下還有一隻不大的藤箱。
梁玉慶授命來與藤田孝接頭,但兩人互不相識,他身上除了車票,應該還有表明身份的東西。
周蘭亭很快在大衣口袋裡發現一隻精致的打火機,通身鍍銀,雕刻了精致的菊花圖樣。他繼續翻找,卻未發現一根香煙。又湊近一聞,大衣上也並無煙味。
梁玉慶不吸煙,卻揣了一隻昂貴的打火機。
周蘭亭又打開藤箱,裡麵隻有幾件隨身衣物。看來關竅就在那隻打火機身上。
他返身從梁玉慶屍體不遠處拾起那頁協議,捏成一團。最後又仔細檢查周身,確認衣褲和鞋底皆無破綻,這才快步來到門邊。
門輕推開一道縫,兩串急促的腳步聲過後,走廊恢複寧靜。
周蘭亭又把門推開一些,耐心等待,依然沒有動靜,這才快速閃身出來,又將門在身後帶上,關嚴。
他飛快地穿過走廊,步下樓梯,直到迎麵碰上一個夥計,才放慢腳步,問道,“電話在哪裡?”
不多時,雅間的門被推開,周蘭亭回來了。
黃秉倫正悠閒地在喝茶,抬頭見周蘭亭神色異樣,便放下茶杯詢問道,“周老板,出什麼事了嗎?”
周蘭亭搓了搓手,眉心微蹙,“剛得到消息,我的一批貨,被土匪劫了。”
“什麼?”黃秉倫一聽,頓時心頭火起,不禁拍案罵道,“這些該死的胡子!”
他倒不是替周蘭亭生氣,隻是一提起胡子,就不免想起被搶的大米,還有自己狼狽不堪的那段處境,以及為此得罪的那些人,因此頗有些同仇敵愾的感受。
“簡直無法無天!”他恨恨道,“周老板,那你預備怎麼辦?”
周蘭亭撫著鬢發,顯得有些焦慮,“我要回去先問清楚詳細的情況,再做打算。”
又看向黃秉倫,目光歉然,“黃署長,抱歉,在下怕是要先行一步。”
“不妨事。”黃秉倫立刻大度地擺了擺手,“時間不早了,我也打算回去了。”
他對看戲本來也沒多大興致,況且今天已經收獲頗豐,因此也不願久留。
於是周蘭亭穿上大衣,取過倆人的帽子,將黃秉倫的遞過去,與他一同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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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方可臣留在原地的兩個特務,此時正緊盯著各個出口,焦急地等待著。
自己的長官忽然肉包子打狗,一去不返,要是這個時候漢奸梁玉慶有了動作可怎麼辦?
倆人正低頭商量再去二樓遛上一圈,又有一個在大門口監視的特務跑進來,急慌慌說道,“顧、顧處長來了!”
倆人一個激靈,急忙抬起頭,果然看見了顧潮聲,人已經進了大門,且正朝他們這邊走過來。
“壞了!”倆人一齊咧嘴。
方可臣與顧潮聲不睦,這導致他們各自領導的情報處和行動處之間的嫌隙越來越大,手下特務隻聽命於自己的長官,因此也跟著互相看不順眼,並彼此較勁。
現在自己的長官消失,顧潮聲明顯來者不善,倆人更不知該如何應對,隻能垂頭站立,等待暴風雨的降臨。
果然,顧潮聲來到跟前,斜咬著半支煙,眯起眼掃視四周,“你們方處長呢?”
“報告顧處長,方處長他,他去監視了。”
“監視誰?”顧潮聲目光斜瞥過來。
“......”倆人既不知道,又不敢猜。
顧潮聲冷冷一哼,將半截香煙啐在地上,抬腳狠狠一碾,“去了多久?”
“大概......五六分鐘。”
“梁玉慶呢?”
“還在樓上。”
“那個姓古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