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邊回憶一邊寫,筆尖停停走走,字寫得醜,但一絲不苟。
宋甫元從旁看著,起初也分辨不出他寫的東西,直至首字成形,再略微端詳,便已是心中有數。這時宗少唯又開始描畫第二個字。
半響,終於將四個繁複的字歪歪扭扭寫完,他輕呼一口氣,將本子遞到宋甫元麵前,“先生。”
宋甫元拿著本子,佯裝認真看過,才遞回去,“這是篆書的‘資治通鑒’四字。”
見宗少唯目光中一片清澈的茫然,又耐心地問,“要我給你講一講麼?”
“哦,不用了,謝謝校長先生。”宗少唯擼了擼頭發,“我自己研究就好了。”
他不懂篆書,也不懂《資治通鑒》,想必十分複雜,三言兩語說不清,他不想占用宋甫元太多時間。
“校長先生,請您再幫我看看這個。”不過既然已經丟了人,索性就丟到底。
這一次宗少唯落筆飛快,轉眼本子便遞了過去。
宋甫元看著紙上的字,目光微滯,“這字讀軫,軫念,意思是......”他抬起眼,言語隨之放緩,“對逝者悲痛的思念。”
宗少唯正專注地聽著,聞言像猛地被針刺痛,錯愕地轉過頭。
“吾與父母姊弟”,全家福中張張鮮活的麵孔,他們與宋甫元訝然、關切的表情重疊,各自分明。
宗少唯快速眨了眨眼,將少年周蘭亭那微翹的唇角從眼前驅散。
再次謝過宋甫元,他把記事簿和鋼筆收回書包,緩緩扣上紐扣,“校長先生......”
宗少唯一頓,努力厘清心中的念頭,同時組織好語言,“我的中文不大好,想學一學,您能不能推薦我一些合適的書?”
“當然。”宋甫元微笑著看他,又隨口問道,“怎麼會忽然有這種想法?”
宗少唯又慢慢把記事簿掏出來,“我有一個......朋友。”他翻到先前那頁,垂眼看著上頭剛剛學會的字,卻依然腦袋空空,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描述自己與周蘭亭的關係。
“他的一些話,我聽不懂。”他的指甲輕刮著紙麵上的字,“我想更懂他一些。”
“不想在他麵前表現得像個笑話。”說完將本子翻開新一頁,遞了過去。
這一回宋甫元拿出自己的鋼筆,稍作斟酌。
他猜測宗少唯大概年紀很小就去了國外,中文欠佳也能理解。發覺他情緒略顯消沉,便寬慰道,“學習是日積月累的功夫,況且中文博大精深,急不來。”
“人各有所長,你也無須妄自菲薄。”說著提起筆尖,將本子遞還回去,又和藹地問出心中疑惑,“不過,既然你在工科學有所成,怎麼回頭來卻做了法文老師?”
宗少唯看著紙上的一串書名,有的見過,有的沒見過,嘴上敷衍地將這一筆算在宗林蟒頭上,“父親說,家中不養閒人,叫我想辦法賺錢養活自己。”
當年在上海淪陷前,宗家輾轉香港遷往重慶。
在人潮洶湧的輪渡碼頭,宗少唯目睹了機群如禿鷹般遮天蔽日,呼嘯著掠過頭頂,很快遠處就傳來鋪天蓋地的爆炸聲。
那一年他九歲,但早已知道這是日本人的飛機,於是問父親,“我們的飛機在哪裡?”可在他眼中一向無所不能的宗林蟒卻隻是無言。
又一群戰機襲來,這次飛得更低,宗少唯仰著頭,將機身上鬼畫符般的文字看得清清楚楚。於是當時還夠不到車頂的他,猛地從宗林蟒隨從的腰間拽出配槍,就在所有人怔愣的瞬間,熟練地拉開擊錘,舉槍向天,一口氣將彈匣內的子彈打了個精光。
宗家人都驚呆了,母親更是嚇得險些昏倒。等宗林蟒回過神,劈手奪過發燙的槍柄,倒也沒責備,隻是看著他深深地擰起眉,“你怎麼這麼野。”
同年他就被送去了英國,也正是在那一刻,少年的心中有了誌向:願,國人自己的飛機戍衛祖國領空。
然而當他滿心抱負歸來,卻發現除了大地更添瘡痍,一切竟與離開時彆無兩樣。彆說飛機,就連自行車都依然是洋貨。
於是他決定先參加空軍,也算是曲線救國,卻遭到父親母親的聯合反對。為了不讓他稀裡糊塗把小命丟了,宗林蟒甚至不惜發動軍中各路資源,到底是把他攔在了空軍的門外。
而後幾經輾轉,最終陰差陽錯之下,他進了保密局,成為一名特工。屁股還沒坐熱,又變身為法文老師。
這種南轅北轍的際遇令他一時手足無措,甚至有些狼狽。
此時他想起宗林蟒為阻止他參加空軍,曾放言,“書都白讀了嗎!花了那麼多錢,扔進水裡還能聽個響。你要是想找死我也不攔著,先把學費還老子!”
這麼看,自己的這個回答倒也不算不妥。
告彆宋甫元,宗少唯快步離開學校。今天是向顧潮聲彙報工作的日子,他一路打著腹稿,朝保密局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