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心思(1 / 2)

正午的街頭人聲稠密,宗少唯捧著新出鍋的兩個酥餅,站在街角狼吞虎咽。

平常這片朝陽的空地總有黃包車待客,今天卻是空蕩蕩的。他邊吃邊盯住熙攘的街道,終於看見一個車夫拉著空車廂跑來,臨近街角逐漸放慢了腳步。

把剩下的一個酥餅用油紙包好,他抬手叫住車。

“先生。”車夫趕緊拉著車迎過來,到跟前撂下車把,麻利地拿手巾擦抹車座。

宗少唯遞過鈔票,“去小桃園。”

車夫接過兩張大鈔,正驚喜地摩挲,卻見客人抬腿跨上了自行車說,“你來帶路。”

半個鐘頭後,黃包車停在街邊,車夫指著裡外三層的人群,“先生,小桃園到了。”

看著數不清的後腦勺,宗少唯疑問道,“怎麼這麼多人?”

車夫們常年奔走於街巷,恨不能有兩條狗打架都知道輸贏,聞言立刻說道,“昨晚這裡死了人。”

宗少唯回頭看他,“什麼人?”

車夫黝黑的臉膛一肅,抬手攏在嘴邊,“聽說,是個小日本。”

宗少唯眉心微蹙,又朝人叢中看了一眼,“怎麼死的?”

這可說是今天為止最了不得的談資,車夫興奮而又神秘地湊過來,手指沿短褂正中一劃,口中還配合著“刺啦”一聲,“聽說,是叫人給開了膛啦!”

“叫誰?”宗少唯緊追著問。

車夫一愣,“叫......”他抓撓起手臂,眼珠也斜向一旁,“叫老門堂的人。”

這明顯是瞎猜,一個本地黑|bang 怎麼會對日本人下手。宗少唯頓時覺得車夫的話不怎麼靠譜,於是又掏出張鈔票給他,“哪也彆去,等會兒再領我去一個地方。”說完就朝人群走去。

車夫高興得咧開嘴,趕緊把鈔票揣進懷裡。

宗少唯無聲無息地融入人群圍觀,耳聽著四周的議論,但很快就發現他們比車夫更離譜。

戲院查封的內幕被傳得五花八門,甚至有人說起因是兩個富家子為了一個角兒爭風吃醋,先是爭相打賞,見難分伯仲就動了武,結果一個失手捅死了另一個。

“昨晚我就在這門口賣花生,”一個背藤條簍子的男人信誓旦旦指著腳下的地麵,“親眼看見廖家老二給人抬出來,渾身那個血啊......”他用手比劃著前襟,“嘖嘖!”

旁邊聽他白話的人也紛紛嘖嘖出聲,“唉,年紀輕輕的。”

“那廖家能罷休?”

“開什麼玩笑!”另一個在對麵大華賭場專門給人買煙跑腿的夥計聞言插話道,“沒瞧見小桃園都給封了嗎,聽說把這裡頭喘氣兒的都帶走了!”

又是“聽說”,宗少唯無語,就準備離開,忽然又聽賣花生的爆出猛料,“這算啥,廖爺為了抓姓周的,把自家火車都炸了!”

宗少唯在一片驚呼聲中倏然回頭。

“這麼說昨晚去奉天的火車爆炸,就是因為這個啊!”

“那姓周的死了嗎?”

“鐵軌都炸飛了,你說死沒死?”

“嘖嘖嘖嘖......”

“哎,說起來,昨晚我親眼看見周老板和廖二爺一同從車上下來,又一起進了小桃園。當時我瞧他們挺親熱啊,廖二爺還親自替周老板開車門呢,倆人有說有笑的,怎麼說殺就給殺了呢?”

“可真是色字頭上一把刀哇。”

宗少唯像被那刀捅在心口,當即轉身撥開人群。

車夫今天心情極好,倚著車軲轆蹲著,哼著小調卷了支土煙,正從兜裡摸洋火,冷不丁眼前落下一片陰影,跟著身子就被拎了起來。

“廖家老二是誰?”頭頂傳來宗少唯勉力平靜的聲音。

車夫猛一個激靈,抬頭撞見兩道迫人的目光,手中的煙卷登時滾到地上,慌道,“是、是、是廖爺的二公子!”

這話等於沒說,宗少唯正要追問廖爺又是誰,發覺餘光中有人,隻好鬆手,又把卷煙撿起來塞回車夫手上,“走,路上說。”

早春微寒的空氣沁潤心肺,可一轉眼,已如一把無名之火燒灼著心肝。

這是一種被愚弄時,羞惱又窒悶的感覺。然而諷刺的是,壓根沒人愚弄他,就像沒人叫他對顧潮聲撒謊一樣。

不過是多餘的自作多情罷了。

生平第一次的自作多情,才冒了個頭就寂然收場。因為無人知曉倒也談不上丟臉,隻是可笑了那幾本新買的書,還有買書時的那份心情。

黃包車拐進民生路,很快,車夫指著不遠處的洋樓道,“那就是鴻晟貿易公司。”

一路之上,車夫把廖家的曆史抖了個乾淨。隻是消息沉澱至他這層麵,幾乎隻剩了叫人眼花繚亂的市井傳聞。

宗少唯挑挑揀揀,刨去那些誇張到荒誕的富貴,還有那些眼熟,但過於雞零狗碎的豪門虐戀,他獲知:廖衝是關山的頭麵人物,靠經營鐵路積累了豐厚的家資和通達的人脈;廖家四個兒子,廖仲霖行二,據說長相風流,是個浪蕩的公子哥。

此時望著那座不時有人進出的二層白色小樓,他神情漠然。

原來這就是周蘭亭上班的地方啊......現在看到了,又怎麼樣。

他一聲不響地站著,車夫以為他在琢磨這間公司的來頭,便極有眼色地介紹道,“這裡的老板姓周,是個美男子。”

宗少唯緩緩斜過目光,“你知道的還真多。”

車夫以為他不信,篤定道,“是真的。我拉過那個人兩次,聽見有人喊他周老板。”

宗少唯掏出兩張鈔票給他,讓他走。

車夫兩眼放光,見客人又蹬上自行車,趕緊將鈔票揣好,拎起車把激動道,“先生還去哪,我給您領路!”

宗少唯卻徑自騎走了。

車夫不死心,在後頭粗聲喊道,“我叫王德貴,是福茂車行的!往後先生有啥吩咐,我隨叫隨到啊.......”

自行車遊魚一般在街麵穿行,經過門庭若市的隆福茶樓,和略顯冷清的報亭。

宗少唯刹住車,又朝後退了幾步。

他記得這間報亭的主人是個戴舊氈帽的中年男人,上回周蘭亭賞了一大張鈔票,叫他給生病的孩子買糖吃。他還看到那人殷勤地為周蘭亭點煙,倆人有來有往地聊了半天。

這會兒照看生意的卻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還有個六七歲的男孩兒蹲在一邊,正開心地逗弄著一隻雜色小狗。

小狗笨拙地摔了個跟頭,男孩兒哈哈地笑,忽然看見有人招手,立刻蹦起來抓過一疊報紙,風一樣奔來。

“先生,買份報吧!”

見宗少唯掏出鈔票,他兩眼立時盯住,嘴上甜甜又為難地說道,“先生好闊氣!可是這麼大的票子,我找不開呀......”

那雙圓溜溜的眼珠透著叫人恨不起來的狡黠,宗少將鈔票交給他,“我問你。”

小孩兒眨巴著眼睛。

“今天見過周先生麼?”宗少唯問。

隆福茶樓的夥計說過,周蘭亭的報紙是由報亭的小兒子每天送到茶樓的,想必就是這孩子。於是他旁敲側擊地打聽,想看看周蘭亭是真病,還是故意裝病躲他。

小孩兒捏著鈔票,仰起純真的臉,稚嫩的童聲問道,“哪個周先生呀?”

“......”

宗少唯微眯起眼。

小孩兒見狀低下頭,喃喃道,“要不然,這報紙就送給先生吧。”說完作勢將鈔票和報紙一並奉還。

恍惚間宗少唯以為回到了大上海,身邊人大的小的都這麼會演戲。

他哼了一聲,重新蹬起自行車。

這時盧聲抄起跟在腳邊的小狗,笑嘻嘻地衝宗少唯的背影揚聲道,“先生,這錢......”

“買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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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周宅,廖仲霖正躺在沙發上哼哼。

周蘭亭在一旁檢查他臉上的青腫,手指輕輕一碰,廖仲霖就誇張地“哎喲”一聲,“輕點兒,疼著呢。”

周蘭亭不再由著他胡鬨,站起來拉他,“走,我送你去醫院。”

“去什麼醫院哪,”廖仲霖一骨碌爬起來,“沒那麼嚴重。”說完又捧著臉“嘶”地吸了口氣,慢慢躺下,“就是有點難看罷了。”

“那我送你回家。”周蘭亭也知道他傷得不重,隻是怕他在外頭晃蕩再生枝節。

廖仲霖艱難地歪過頭,白了他一眼,“我爹見我這副德性非打死我不可。”

廖衝老當益壯,頂著這張臉,他不敢回家。本打算去廖伯炎那,可大哥素來口風不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