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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周蘭亭無論如何也不答應由宗少唯拿自行車載著到巷口,於是宗少唯隻好自己跨上自行車,風一樣走了。
雖說在學校教書是個暫時的假差事,儘管臨行前同校長請了假,可自己這一走就是一個星期,期間音信全無,也實在是不像話。所以他惦記著今天提早去學校,向宋校長銷假,並向他和學生們道歉。
他一路踩著自行車狂飆,才闖入校門,就聽身後一聲尖叫,"先生!"
宗少唯以為自己匆忙間將學生撞了,急忙刹車,伸腳撐住地回頭去看,就見兩片陰丹士林藍布乘著風向他飄來,轉眼就到了眼前,正是那一日邀請他參加法文社的兩個女學生。
宗少唯以為她們又是來抓自己入社的,正打算將她們打發走,卻發現其中那個梳著兩根烏黑長辮、略顯文靜的女孩早已紅了眼眶,隻拿一對淚眼不斷打量他,目光很是不安,又甚是激動。
宗少唯不明所以。
而一旁那個留著齊耳短發,戴著眼鏡,更活潑些的女生也激動地望著他,待喘勻了氣,這才將自己朋友的手一扯,興奮道,"你看你看,先生這不是活得好好的!"
宗少唯,"……"
文靜女生這時也拚命點頭,並掏出手帕拭淚,又是哭又是笑地道,"這便太好了。"
"我就說那報上是胡寫,你偏跟著亂擔心。"活潑女生笑著扶了扶眼鏡,又替朋友理了理翻轉的書包背帶。
"嗯!"文靜女孩甚是欣慰,重重地點頭。
"等等,"宗少唯像看戲似的,一頭霧水,便問,"怎麼回事?我不活著,難道死了?"
活潑女孩奇怪地看著他,"難道先生您還沒看報嗎?"
"什麼報?"
活潑女孩立刻示意,文靜女孩連忙打開書包,從裡麵拿出一份不知翻閱過多少回的報紙,上麵還灑著些許乾涸的淚痕。
活潑女孩接過來展開,遞到宗少唯麵前,"這上麵的人,可不像先生嗎?"
宗少唯拿過報紙一看,上麵豁然一張照片,雖說伴著幾塊烏黑,可不正是自己的相片嗎!
"……"他這才回想起自己那本被鬼子騙去、隨之中彈、又一並墜地的證件。
再看這報上的日期,也正是墜機後的第二日。
"我就說嘛,那相片不清不楚的,不可能是先生,"這時那活潑女孩又歎息道,"可何雲意她就是不聽。"說著揶揄地瞥向文靜女生,"偏巧這些天先生您又沒來上課,何雲意就更加認定那報上講的就是先生了。"
"為此她可還哭了好幾天呢。"
那個叫何雲意的女孩早已紅了臉,偷偷去扯同伴的袖子,嚅囁道,"又不是單我一個人這樣想……"
宗少唯清楚了來龍去脈,便將那報紙折了遞還回去,道,"抱歉,叫你們擔心了。"
"前陣子我家裡有事,向學校請了假,沒想到路上出了些岔子,昨天才回。"
"你們放心,耽誤的課我一定想辦法補上。"
他心說也不怪彆人聯想,那報上的新聞粗製濫造,重點信息模糊不清,用詞又極儘浮誇,什麼麵目全非,什麼橫死他鄉,什麼英俊小生,什麼孤枕空閨……
驀地,他心中冒出一個念頭:這報,周蘭亭看過嗎?
一定看過!他想起周蘭亭每日都去的茶館,還有那個每天為他送報的臟兮兮的小孩兒。
那麼周蘭亭也一定認出他了吧?可曾為他擔心過?甚至,可曾傷心難過?
可是,那日他夤夜歸來,與周蘭亭在巷口相遇,周蘭亭並沒有表現出驚訝,更不見任何欣慰。
那時他真的在等自己嗎?該不會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吧?
想到這,他心裡有些亂,趕緊將兩個女學生打發了,重新跨上自行車,朝校長辦公室騎去。
恰巧宋甫元也剛剛來到辦公室,正給茶杯倒上熱水,宗少唯便敲門了。
一進門,宗少唯率先道歉,且態度十分誠懇。
毫無意外,宋甫元也讀了那篇報道,因此乍然見到宗少唯現身也是一愣。但他畢竟是校長,舉止自是莊重,且平日對人也很是溫和,在聽完宗少唯的敘述後,並未叱責,隻是要求他將落下的課程補上,並且保證下不為例。
宗少唯總算鬆了口氣。
對於報上的相片,他隻謊稱是巧合,與自己有幾分相像罷了。至於那飛機和那個日本人,他隻字未提。
對此宋甫元也未懷疑,隻說世道離亂,平安歸來就是萬幸。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宗少唯正打算告辭,忽然想起那幾本"臟了"的書,便有些懊惱地說,"校長先生還記得上回您寫給我的書單嗎?"
"當然記得。"宋甫元笑道,"不知對你可有幫助?"
"有,挺好的。"宗少唯沒好意思說自己其實根本看不懂,"不過,那書是好書,卻是我從彙文書店買的,現在覺得有些晦氣。"
"噢?"宋甫元麵露疑色,"這話是怎麼說?"
宗少唯道,"那書店是日本間諜的賊窩,已經被封了。"
宋甫元微怔,顯得有些意外。
"您還不知道嗎?"宗少唯也有些意外,"那書店就在隔壁的那條街。"
宋甫元這才若有所悟地道,"噢,對對,想起來了,是有這麼回事。"
"難怪那陣子學校門前的警察都多了起來。"
"不過我聽說,那書店的掌櫃已經逃了?"
"是啊。"宗少唯道,"據說保密局正在抓人,不過連那人的照片都沒有,怕是沒希望了。"
宋甫元嗬嗬笑道,"你的消息倒比我這守在學校的老頭子靈通。"
"哦,我也是昨天剛剛聽說的,"宗少唯解釋道,"聽我的朋友說的。"
宋甫元麵帶笑意,半是玩笑地問,"可是那個你'想讀,卻讀不懂'的朋友嗎?"
宗少唯不答,隻訕訕地抓了抓臉。
宋甫元便不再作弄他,端起茶杯,忽而又問,"對了,你去買書的時候,應該見過那個掌櫃吧,是個什麼樣的人?"
宗少唯略一猶豫,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沒見過,那天隻有兩個夥計。"
接下來宋甫元便沒再問什麼,宗少唯告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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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了一整天,宗少唯講課講得嗓子像要著火,終於捱到放學,又被一群學生揪著答疑,直到天黑,才終於拖著疲憊的身體騎回家,連畫好的畫像都沒顧得上送去保密局。
眼見著快要到周宅了,不遠處忽然晃出三個人影,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並伴隨著一個女人喋喋不休的嘮叨聲。
宗少唯沒在意,徑直騎了過去。沒想到擦肩之際三人中的一個便認出了他,"呀"的一聲將他喊住,並瞬間圍了過來,"這不是周先生的朋友嗎!"
宗少唯見來的是個身材發福的矮個兒女人,並不認識,隻覺得聲音有些耳熟。
見他發愣,那女人"咯咯"笑起來,兩手朝大腿上一拍,"真是貴人多忘事呀!"
"我男人姓馬,是周先生的鄰居。那天下午你來周先生家做客,周先生不在家,我可還招呼你了呐!"
宗少唯這才記起來,是彼時那個將他明裡暗裡打量了無數次,又盤問了許久的女人。
"哦,馬太太。"他勉強打了個招呼。
馬孝成老婆聽了很是欣喜,回身揪來自己的丈夫和兒子,很是自來熟地介紹給宗少唯,之後又兀自動情地說,"今天呐,我們是特地上門來謝謝周先生的!"
對於他們一家與周蘭亭的關係宗少唯毫無興趣,無奈被攔了去路,幾度想要脫身,都被馬孝成老婆的話匣扣住。
那女人異常熱情,口沫橫飛,仿佛講述著一個極熟悉的故事,以致細枝末節,分分毫毫都清清楚楚,似乎已經練習過無數次。期間還不時揪住身邊孩子的耳朵數落,又拿胖胖的手指戳那孩子的頭。而一旁的男人隻偶爾喏喏出聲,根本插不上話。
看著那女人翻飛的嘴皮,宗少唯起先隻覺得厭煩,後來漸漸入神,最後終於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原來那天晚上,隻是個巧合,周蘭亭根本不是在巷口等他。
等到馬孝成老婆總算說痛快了,戀戀不舍地扯著男人和兒子回家,宗少唯這才深吸了口氣,推起自行車,一步步走回周宅。
推開大門,院子裡一團漆黑,周蘭亭正在他的房門跟前鼓弄著什麼,聞聲回過頭,見是他,便道,"回來的正好,這燈的開關有些高,我想挪低些,結果不知碰了哪,燈就不亮了。"
"你幫忙瞧瞧?"
等了一會兒不見動靜,周蘭亭又回過頭,"怎麼了?"
宗少唯將自行車靠到牆邊,走過去,停在門前石階下,"周蘭亭,我有句話要問你。"
他的聲音暗啞,神情說不出的失落,周蘭亭心中莫名一痛,忙問,"什麼話?"
"那天,就是我回來的那晚,在巷子口,我問你是不是在等我,你說是,那是真的麼?"
"……"周蘭亭心頭一沉,聯想剛剛送走的馬孝成一家,頓時了然。
這事他撒謊在先,卻並不後悔,因為那時宗少唯眼中如星河般閃動的希冀,他實在不忍見其暗淡。
原想著這事就算過去了,現在既然被揭穿,他也沒什麼好辯白的,便直截了當道,"不是。"
宗少唯喉結上下滾了幾滾,終於艱難出聲,"你又騙我。"
"對不起。"周蘭亭目光偏向一旁,卻仍能聽見對麵極力壓抑的呼吸聲,"我向你道歉。"
宗少唯不知該悲還是該喜,隻扯了扯嘴角,"我還能信你麼?"
周蘭亭沉默。
"我還想問你,"宗少唯再一次深呼吸,"那天的《民報》,就是登著墜機新聞的那一天,你看過麼?"
周蘭亭明白他想要問什麼,這一次他沒再撒謊,"看過。"
"那照片也看到了麼?"
"看到了。"
"當時是什麼心情?"
周蘭亭緊抿起嘴唇,目光依然望著在夜色中搖曳的樹影,許久才輕聲道,"有些難過。"
"有些?"
"是……很難過。"
"為什麼難過?"宗少唯迫切地想要知道,卻又不敢去相信。
對於這個問題,周蘭亭也曾問過自己,虛虛實實,答案似乎可以有許多,可昔日伶俐的口舌現在卻忽然笨拙,於是他隻有選擇誠實。
"因為……我以為照片上的那個人,再也回不來了。"
宗少唯胸膛起伏,劇烈的心跳像要撞出胸口,他向前一步,勉強抑製住顫抖的聲音,"我還能信你麼?"
周蘭亭又沉默了,隻是這一次並未沉默到底。少頃,便聽見他說,"可以。"
"就請你再信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