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有點可愛(1 / 2)

春夜的靜素來輕淺,隻有殘冰似的薄薄一層,尤其待風定後,草木抽枝展葉,冬蟲轉著肢節蘇醒,一切都仿佛簌簌有聲。

可就在周蘭亭的一席話過後,月下的兩個人卻僵在那,半天都沒再出聲。

就為著那句“很難過”,宗少唯原本沸騰的怨氣瞬間就散了。不說話是期待周蘭亭或許還另有表白,可好一會兒過去仍不見動靜。

今晚的際遇可稱得上峰回路轉,恰如他最近新讀的兩句詩,"道是無情卻有情",於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因此宗少唯感到異常欣慰。

可周蘭亭的態度明明就等於承認也喜歡他了,為什麼還不見行動呢?

換作是洋人,怕是早就擁抱上來了。

對於洋人的種種習性宗少唯全都看不慣,唯獨情感直白這一點很是讚同。

可周蘭亭偏偏是個矜持的,成天端著架子,明明喜歡他還裝作冷淡的樣子,叫他一會兒興奮一會兒失落,像個神經病似的。

大概是因為麵皮薄吧,要麼就是被封建思想禁錮太深。

看來,叫這個古董放開自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雖說這方麵自己也沒什麼經驗,但總歸還是比他強一些的。

那麼自己就不妨大度一些吧!

於是他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沉默,"咳,那個,我回去拿些工具,把這燈修一修。"

"你有手電麼?"

周蘭亭就像才回暖的冬蟲,轉動著僵直的肩頸,答了聲"有",便推門回屋去了。

一路上樓,他盲目地翻了兩個抽屜,才發現手電就立在桌麵一角。拿過手電,撥動開關,一束光刺出,筆直地射到牆邊的收音機上。

他愣了愣,牆上的圓便呆呆地鋪展著,收音機在其中寂靜無聲。直到他又將開關按回原處,那光束便跟著收回至電筒中。

這時他腦中回想起昨日盧向衡的叮囑,進而又想起守在廣播前的每個夜晚,還有記錄在紙上的一串串數字,那許許多多的秘密,還有他十數年的如履薄冰……最後都在一縷火光中化成了灰。

他被在火焰中翻卷的紙灰喚醒,方才意識到自己的荒唐。

宗少唯是誰,是為何而來?自己又是誰?

冰與火,夜與晝,竟還幻想著共生……

自己是不是昏了頭了?

"還沒找到嗎?"這時宗少唯在窗下催促起來。

周蘭亭不及多想,拿著手電下樓去了。

"你替我照著。"宗少唯一邊吩咐一邊觀察著周蘭亭的臉色,同時拿起電線上的開關。

周蘭亭麵色如常,依言乖乖站在一旁,將光柱投在開關上。

宗少唯將幾顆螺絲擰下,揣進口袋,然後便將開關的外殼打開。

"怎麼樣?"周蘭亭看著那光亮處問道。

宗少唯沒出聲,隻是借著光依次挑開內裡的幾條銅線,其中的一條明顯斷了。

"看看吧,"宗少唯朝那斷處點了點,語氣像個長輩,"你乾的好事。"

周蘭亭自然也看見了,卻不大服氣,辯解道,"當時不過才稍稍一動……"

"也未必就是我弄壞的,說不定原本就不結實,隻差我這一碰。"

"你這是懷疑我的手藝?"宗少唯立刻不答應了。

"我是說這電器的質量。"周蘭亭解釋道。

宗少唯狠眯起眼,將手電筒的頭撥向一邊,"朝哪照呢!"

周蘭亭趕緊將光束移回至開關上,又晃了晃,"……現在怎麼辦?"

"好事"到底是自己做的,他便想著自己解決,於是自問自答道,"明天我找個電工來瞧瞧吧。"

說完就聽宗少唯立刻"哼"了一聲,跟著就"唰"地從另一邊口袋拽出一副膠皮手套戴上,拈起電線,熟練地剪下一段,又將接口處剝去一截外皮,再把內裡的銅絲根根分開。

他手上忙而不亂,態度卻顯得輕慢,口中念念有詞道,"警告你,彆碰我,被電著了我可不負責任。"

周蘭亭此時也看明白了,知道他這是在展示"牛刀殺雞",心中好笑,嘴上卻不認輸,回敬道,"這個我也懂的。"

宗少唯一聽,立刻將目光斜黏過來,而後很誇張地點了點頭,同時長長地"噢——"了一聲。

這腔調很是耳熟,周蘭亭輕挑起眉,"噢什麼噢。"

"原來你也懂的。"

"……你是在陰陽怪氣嗎?"

宗少唯終於沒忍住,哈哈地笑出聲,又一語雙關地道,"看來你的確很懂嘛!"

說完眼前猛然一黑,把他嚇了一跳,"喂,你想電死我啊!"

周蘭亭這才又將開關推上去,手電筒複又亮起光。

"彆亂叫。"

宗少唯強行將那手電筒掰轉了90度,光柱便自下而上打在周蘭亭白皙的臉上,"你這是謀殺……"後麵兩個字他到底沒好意思講出口。

周蘭亭撇開臉,又將光束轉回去,道,"我見人家電工不用手電都利落得很,沒有哪個像你這樣,還要另一個伺候著。"

一聽這話,宗少唯立刻將手電奪過來,關掉,"你看著,我來表演盲人摸電!"

周蘭亭無語,又將手電搶回來,"彆胡鬨,趕緊弄好。"

於是宗少唯乾脆利落地將線重新接好,又將開關外殼合上,擰好螺絲,"啪"地一撥,樹上的燈應聲亮了。

院子亮了,手電便黯了,周蘭亭將手電關了,讚許道,"看來你還真的是內行。"

這話宗少唯愛聽,於是拿眼光將周蘭亭勾住,把膠皮手套一根、一根,慢慢從指頭上摘下來,"不是我謙虛,這麼跟你講吧……"

"這裡的東西,"他甩著手套虛畫了一個大大的圓,"但凡是用電的,壞了隻管找我。"

想了想,又改口道,"是求我。"

"……"周蘭亭低頭拈起長衫,輕輕撣去上頭粘的灰,"犯不上。"

"我去找電工,寧肯多付些錢,人家還念我的好呢。"

宗少唯皺起眉,"我可是免費!"

周蘭亭將衣擺一展,"就是免費的才貴。"

這話宗少唯不是很懂,隻隱約感覺他又在計較,便進一步提醒道,"可我活兒好,彆忘了,便宜沒好貨。"

"……"周蘭亭沒理會他的胡扯。

從方才起他就有個想法,隻是這樣做有些冒險,他還沒拿定主意。

見他不言語,卻是眸光微動,像在算計,宗少唯便懷疑他因為拉不下臉來求人,當真要從外麵找人來代替自己,於是開始後悔多那一句嘴,趕緊又找補道,"行吧,你例外。"

思慮再三,周蘭亭這時已決心一試,便幾乎與他同時開口道,"行吧。"

宗少唯一愣,忙問,"你說什麼'行吧'?"

卻遭到周蘭亭的反問,"你又說的什麼'行吧'?"

宗少唯被繞得有些暈,強行將思路捋順,"我是說,你不必求我,我也樂意幫忙。"

"哦。"周蘭亭道,"所以我便答說'行吧'。"

"……"宗少唯張了張嘴,總感覺自己好像上了當。

"既然宗先生樂意幫忙,"周蘭亭單手握拳,擋在嘴邊輕咳了兩聲,"我倒真有一事相求。"

"不知道無線電台這種東西,閣下修不修得來?"

-

約莫十一點鐘的時候,許濟川提著一對華麗的錦盒敲開周蘭亭辦公室的門。

"老板,東西都預備好了,你跟夏老板約定的時間是不是也快到了?"

周蘭亭從一堆賬簿中間抬起頭,看了眼牆上的掛鐘,這才放下鋼筆,又打量起那兩隻錦盒,蹙眉道,"會不會太過浮華了?"

許濟川卻笑起來,"那麼老貴的東西,可不就得配這樣的盒子嘛。"

"再說,人家夏老板不就好這一口嘛?"

周蘭亭無奈一笑,"說得也是。"卻又不禁搖頭,"可要我這樣拿著,倒像燙手似的。"

說著站起身,合上麵前的賬簿。

許濟川擱下錦盒,去替周蘭亭取來大衣,"那是因為你年輕,又是單身。"

"那夏老板人過中年,又新納了一房太太,難免力不從心,咱這也算投其所好吧……"

周蘭亭"嘖"的一聲,麵頰微紅,將手伸進大衣袖子,斥道,"我在說那錦盒,你胡扯的是什麼……"

許濟川嘿嘿一笑,待他將大衣穿好,便將錦盒遞過去。

夏老板大名夏延年,在重慶經營一家"富生商號",專做桐油生意。在抗戰時期物資通道封鎖嚴密,桐油又是俏貨,因此他的商號獲利頗豐。如今貨運渠道相對寬鬆,經營桐油的商號也越來越多,但這位夏老板的家資依舊殷厚。

據傳是因為此人除了桐油,還做著販賣軍火的生意。

這也是周蘭亭極力與之結交的原因。

隻是自打兩年前與他搭上線,彼此間一直做是桐油買賣。此次得知他到北平,還會順路來關山,便抓住時機打算與他好好聯絡聯絡。

此人好色的名聲在外,同時又極注重保養,於是周蘭亭便找來早些年在關外淘換的兩條上等野山參,打算作為見麵禮。

此前他已與夏延年通過電話,約好今天中午在新美酒樓碰麵。見時間差不多了,他便拿上那富麗堂皇的禮盒,獨自駕車出發了。

鴻晟公司在東,新美酒樓在西,周蘭亭開著車幾乎要橫穿整個關山城。

他一路走,一路盤算著晚上去盧向衡那取壞掉的發報機。

今早他已經跟盧向衡打過招呼,告訴他自己找到了修電台的人,叫他做提前好準備,自己晚上過來取。

盧向衡正為此事發愁,聞言自然非常高興,便問他找的是什麼人。未免他擔心,周蘭亭隻說是一位靠得住的朋友,並沒提宗少唯,而且對外也隻說是修理自己公司的電台。

正值午飯時間,街頭人影稠密,因此周蘭亭不得不放慢車速。

正這樣時快時慢地走著,他忽然發現路邊有一個女人的身影,一手拖著皮包,一手扶著路燈的燈柱,身體不斷地打著晃。

很快,汽車便從那女人身邊經過,又漸漸將她甩在後麵。

周蘭亭透過後視鏡卻已經看得清清楚楚,那女人竟是顧潮聲的太太,也就是嚴鐵錚的妻妹。

他輕輕踩了下刹車,又看了眼後視鏡,還是將刹車踩到了底。

關上車門,他快步來到那女人身邊,俯身問道,"太太,您不要緊吧?"

他與顧潮聲的太太並無相識,雖然知道她叫吳夢茹,卻不會貿然相認。

吳夢茹聞聲緩緩抬起頭,見是一個衣著考究的年輕男人,正站在陽光下,有些晃眼。

她本就感覺暈眩,這樣一望,麵色愈發蒼白起來,趕緊又低下頭扶住路燈。

周蘭亭見她額上滿是熱汗,嘴唇也沒了顏色,像要融化了一般,趕緊將她扶住,"太太,您是不是病了,我送您去醫院吧!"

吳夢茹卻艱難地搖了搖頭,又示意想要坐下。

周蘭亭隻好扶著她慢慢坐在路邊。

吳夢茹穿了件灰藍色的棉布旗袍,是那種極樸素又便宜的料子,耳朵上一對小小的銀墜子,倒是與這她身衣裳相配。

她緊閉著眼,打開皮包,摸索著從裡頭掏出手帕,將額上的汗擦了擦,喘著熱氣,又將手帕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