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公元十二世紀開始,歐洲建築史上翻開了名為“哥特”的新篇章。
無數尖塔拔地而起,直指蒼穹。
而最初的尖塔,誕生在一位主教的創造中,曆經九年的修建,最終以聖丹尼修道院的身份為世人所知。
以如今的眼光來看,聖丹尼修道院外觀沉靜明亮,與其諸多以華美著稱的“後輩”相比,不能說是精致,但擁有長者的謙遜溫和。
和聖日耳曼德佩教堂一樣,聖丹尼修道院也無須排隊買票,在教堂外,也沒有成群結隊的遊客。
安徒生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打開手機裡的地圖軟件,看了看裡麵聖丹尼修道院與巴黎其他教堂之間的距離,覺得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應該是被不遠處的聖心堂和聖母院“搶”了遊客——
不過,對於一座教堂來說,這也算不上什麼需要為之沮喪的重要失敗。沒準聖心堂和聖母院還在悄悄羨慕聖丹尼修道院的靜謐聖潔呢。
他關掉手機,靠近修道院,運動鞋輕盈地點過一塊鑲嵌於人行道磚塊上的銅牌。
那是一塊貝殼形狀的銅牌,一個特殊的路標,從法國西南部的多爾多涅開始,經過巴黎,最終將要抵達西班牙。
聖丹尼修道院是最早的哥特式建築,而這條經過它的道路,是歐洲最早的朝聖之路。
中世紀,無數信徒沿著這條道路前進,耗費數年光陰,隻為了到達傳說中十二門徒之一的雅各伯安的沉眠之地。
上世紀末,這條朝聖路被確定為文化遺產,於是,貝殼形的銅牌出現在朝聖路的沿途所經之地,向那些早已在時間衝刷下灰飛煙滅的足跡致敬。
進入教堂時,安徒生感到了一種讓人心平氣和的安靜。越是缺少名氣的教堂、越是古老的聖所,這種安靜就會越讓人舒適,仿佛回歸了最初的懷抱。
信仰與喧鬨是背道而行的,對待神聖的態度應該是莊重的。福音書中,聖子這樣教導信徒:“我心裡柔和謙卑,你們當負我的軛,學我的樣式,這樣,你們心裡就必得享安息。”
安靜並不意味著暮氣沉沉。聲音裡缺失的生氣,色彩上有著補償。哥特時代,為後世所熟悉的彩窗進入了教堂,成為其具有代表性的標誌。羅馬時代的厚重牆體被削薄,為窗戶讓路,於是教堂因此更顯輕靈,超凡脫俗。
在聖丹尼修道院兩側,玫瑰花形的圓窗折疊起白光,讓其化作斑斕的彩色,落到主殿祭壇的前方,投出瑰麗的圖樣。在其它的一些窗戶上,還講述著國王前來教堂參拜時的景象。
在法國,沒有那座教堂比聖丹尼修道院與法國曆代王室關係更緊密了——哪怕是國王加冕時所在的蘭斯大教堂,哪怕是曾經為盧浮宮服務的聖日耳曼奧賽爾教堂,都無法與聖丹尼修道院在這一點上相比。
聖丹尼修道院是法國的王陵。
四十二位國王、三十二位王後、六十三位王子和公主,都在此處安息。
環繞著祭壇的回廊,便是他們墓葬所在之地。
每座墓葬的造型相差並不大,石棺上擺放著記錄逝者生前模樣的雕像。王室成員中,很少有人是完整地被埋葬的——根據傳統,醫生應當在王室成員死後,將他們的臟器與身軀分離。在大革命之後,被刨開墳墓接受人民怒火後,哪怕後來又被整理過一遍,這些墓葬也無法挽回地更加零碎了。
在大革命中斷頭的國王與王後,路易十六與瑪麗,在教堂裡擁有著特殊的塑像。路易十六麵對聖經,雙手合十,瑪麗已然低下頭,沉下身,仿佛下一刻就要跪地祈禱。路易十六溫吞寬厚,雖非明君,但也絕非昏庸的暴君。瑪麗更是背負著沉重的罪名,在此後的百年裡,也還在各種作品中重複著那句她根本沒有說過的話。
他們的孩子路易十七那時僅僅八歲。父母被處死後,他仍被關押,在兩年後染病夭折,屍體被拋進萬人坑裡,僅有心臟被解剖醫生偷偷留下,在一個世紀後的2004年,才得以安葬在聖丹尼教堂,重新回到父母身邊。
對於那個時代來說,他們的呼吸便是死罪;但對於上帝來說,他們罪不至此。所以,在這座埋葬著他們先祖的教堂裡,他們得以享有死後永恒的寧靜。
聖丹尼修道院庇護著死者的靈魂,也收藏著君王加冕儀式所需的禮器,在時光的另一端,靜靜凝視著那些滿是塵土的曆史。
飄浮在修道院裡的曆史的灰塵中,除了無休止的糾紛,還有一段隱秘的故事。
同樣是十二世紀,哲學家阿爾伯特遇到了才情出眾的少女愛洛伊斯。阿爾伯特是愛洛伊斯的家庭教師,他們之間年齡相差二十歲,所以,這注定是一段不能被接受的感情。
他們相愛,他們被譴責,他們分開,他們藕斷絲連。
他們遭受了懲罰,阿爾伯特被閹割,愛洛伊斯被送進修道院。
他們仍然活著,阿爾伯特著書立學,愛洛伊斯成為教會中地位最高的女修道院院長之一。
他們死去。阿爾伯特先因病辭世,二十年後,愛洛伊斯與他合葬。又過了那麼多年,他們的墳墓被遷至拉雪茲神父公墓,知道這段往事的訪客有時為他們獻上鮮花,紀念這段離經叛道的愛情。
信仰壓抑著人性的曆史中,愛情雖然不完整,但是依舊生根發芽,長出了一直開放到今天的花。
聖丹尼修道院的右邊是花園。安徒生繞著花園轉了一圈,看見了聖丹尼手捧自己頭顱的石像。
聖丹尼是巴黎的第一位主教,在公元三世紀被羅馬人斬首於今天的蒙馬特高地。
相傳,他被斬首後並未立刻死去,而是捧起了自己的頭顱,邊走邊傳教,走了八公裡,才癱倒在地,真正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