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中午,安徒生在巴黎聖母院的前廣場找了個無人的角落坐下,從包裡拿出了麵包和水,簡單地處理了自己的午餐,然後抱膝而坐,臉撐在膝蓋上,安安靜靜地看著廣場。
視角不同,看到的世界也往往大不相似。
得益於北歐人遠超世界平均水平的身高,安徒生站著的時候從沒感覺過視野受限,坐下來的時候,看著一雙又一雙腿在麵前走來走去,他才感受到比之前排隊時更鮮明的想法——
人真的好多啊。
而且,好像永遠都有這麼多人在前廣場上走動排隊,那麼自然又永恒,仿佛這些腿是從廣場的石磚裡生長出的森林,無師自通了移動的能力。
如果樹們能把自己的根從土壤裡拔出來,隨心所欲地走動,是不是也會出現屬於樹木們的聚集著的廣場呢?
接骨木戴著滿頭白花來到廣場,排隊等待的時候,就像她逐漸變紅的臉色和心情一樣,白花凋謝,換了紅彤彤的小圓果;隊伍裡最多的是毛山櫸,基本上都是瘦高挑的青春期少年,嘻嘻哈哈地彼此推搡。
如果那個廣場還是在巴黎的話,塞納河岸邊的梧桐也會來到這裡的,然後輕聲安慰在吵鬨中忍無可忍的接骨木:“午安,女士,請放輕鬆。您看,太陽往天的另一邊去了,新的時刻又開始了,我們應該繼續往前麵走,不是嗎?”
接骨木覺得梧桐說得很有道理,所以,她摘下了自己頭頂的紅果子,把它們收進自己的包裡,來年春天,這些因惱怒而生的飽滿的小家夥會變成更多的接骨木,通過生長釋放掉接骨木今天的怒氣。等小家夥們再長大一些,接骨木就要把他們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後也帶來廣場。接骨木媽媽帶著大白花,接骨木寶寶們帶著小白花;接骨木媽媽優雅地走在最前麵,接骨木寶寶們蹦蹦跳跳地跟在後麵。
這個春天,頭疼的就是剛剛變成大樹的毛山櫸們了。他們唉聲歎氣地排在接骨木家族身後,還要注意保管好自己身上的苔蘚和毛毛蟲,絕對不能打擾到好動活潑的接骨木寶寶們。
梧桐安慰的對象就換了樹:“您好,先生……”
在梧桐的一聲聲“先生”裡,青澀的毛山櫸們不習慣地咳了咳,悄悄挺直了自己尚且單薄的胸膛,表現出雲淡風輕的樣子。
安徒生也跟著他們一起站直,調整了一下背包肩帶的位置,走向廣場,再次耐心地站到長長的隊伍裡去。
在等待登鐘樓的隊伍裡,安徒生抬起頭,最先看到的是聖母院外的扶壁。修長的弓形,擁有流暢圓滿的弧度,正午的陽光照在白色的石頭上,讓它們看起來像是通體潔白的駿馬。
駿馬抬起前蹄,一直沒有落下。
在聖母院前廣場上,響起噠噠的馬蹄聲,在曆史上那些曾經從這裡通過的浩大的儀仗隊裡響著,如此清晰。
麵對信仰,步行是世所公認的謙卑態度的表征,騎在馬上時,對神或許謙卑之餘,心中至少存在著對人的高傲。
據說,在收複巴黎後,亨利四世就是騎著馬走進了聖母院。所經之處,百姓們狂熱地擠在道路兩側,想要一睹國王的真容,隻是在軍隊的阻攔下不得近身,頂多也隻能讓指尖觸碰到國王腳下的馬鞍。
國王低頭看著腳下的百姓們時,是否有一瞬間忘記了自己是要來向更高的聖母朝拜的呢?
這位波旁王朝的開創者被尊奉為“大帝”,“為了紀念他的寬容賢明”,此後的兩個世紀裡,每年都會有一支遊行隊伍從聖母院出發,反向重複他進城的道路。
路易十三向聖母祈求保佑,許下承諾;他的兒子,大名鼎鼎的“太陽王”路易十四履行了那個承諾,派人塑造了雕像——兩任國王跪倒在地,向聖母獻上權杖和王冠。
聖母抬頭看著天空之上的上帝,雙手平舉,並沒有接過國王們的獻禮;但是國王們在獻禮中,已然將她的聖所與王權捆在一起。
此後的很多時候,在聖母院中舉辦的儀式政治意味都高於宗教意味。
最出名的一場儀式,是拿破侖的加冕。
聖丹尼修道院那時已經沉寂多年,即將加冕的新王隻是派人從它的寶庫中取來了皇冠和權杖;蘭斯大教堂被認為與舊王朝牽扯太深,被新生的政權毫不猶豫地厭棄;亞琛大教堂倒是拿破侖心中最理想的加冕之地,加洛林王朝的理查曼大帝正是在那裡加冕,如今拿破侖靠軍隊掌控了萊茵河地區,超越了法蘭克最初的輝煌,可惜教皇拒絕踏足被滿是新教徒的亞琛,拿破侖不得不含恨放棄這一方案,看向了近在西岱島的巴黎聖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