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氣很好，早上十一點左右，陽光明朗又不至於刺眼，在鯉魚池的水麵上躍動著。

坐在泉庭的另一邊，朝湖麵遠眺，可以看見湖中央的八角亭。那是宮廷聚會常去的地方。

當拿破侖的皇後還是約瑟芬時，他曾經在這裡組織過宮廷宴會，上千顯貴聚集於楓丹白露，舞會、音樂會、戲劇表演等等娛樂通宵達旦，隻是效果卻讓皇帝頗為意外而失望。

無論台上站著的是玩雜耍的小醜，還是美貌精致的演員，無論唱歌的是人還是樂器，坐在台下的貴族們總是一幅興趣缺缺的冷漠模樣。

他借皇後身邊的貴婦之口向其他客人打聽背後的原因。客人苦著臉告訴他：“陛下，沒人能在如此沉悶的地方找樂子。這座楓丹白露哪裡像宮殿啊？分明是軍隊！”

另一邊的軍校也向長官提交了建議。宮廷貴族們的出遊嚴重影響了學生們的訓練，太容易讓這群年輕人分心走神了。

“於是，皇帝麵臨著一個取舍——到底將楓丹白露視為辦公處，處理公務，訓練士兵；還是將楓丹白露視為秋日彆苑，遊玩賞樂？”喬治·桑伸出兩隻手，一隻手指向白馬庭院，一隻手指向鯉魚池，然後，她慢慢放下了那隻指著白馬庭院的手，“皇帝選擇了後者。”

“學生們怎麼辦呢？”安徒生問。

“當然是遷到彆的地方去了，最初到聖西爾，之後又去了更遠的布列塔尼。”喬治·桑微笑，“然後等待著戰爭和皇帝的召集令。兩千多名學生，有十分之一在帝國戰爭裡死去。”

那場戰爭在一八一四年結束，也就是說，最早的一批軍校生也未滿三十歲。

“軍校遷出後，楓丹白露裡幾乎沒有留下他們的痕跡，那些曾經用作學生宿舍的房間又迅速被重新裝飾，供騎兵訓練的騎馬場也被掩藏在花園深處。”喬治·桑指著鯉魚池的那隻手食指和中指朝下，擺出了一個正在跳舞的小人，在鯉魚池上歡快地旋轉，湖光吞沒了它身下投出的陰影，“楓丹白露……在短暫的改變後，又重新回到中世紀，行走在宮殿中的人換了臉，嘴裡說的卻還是差不多的話。貴族們可以肆無忌憚地嬉笑了，因為，這一次，皇帝也會和他們一起笑著遊戲的。”

“賢能聰慧的約瑟芬皇後從楓丹白露離開了，新皇後比她更年輕，出身更顯赫，更適應宮廷奢華的生活，儘管她在厭惡敵視法國的環境中長大，法國宮廷還是認為這是一位更優雅美好的新主人。在婚後，拿破侖也和他所看不起的波旁皇室有了聯係——新皇後是斷頭的瑪麗皇後的侄孫女。”

鯉魚池如今也給遊客提供租船服務，遊客們可以乘著小木船，泛舟於清澈的湖水上，看鯉魚從船下遊過。

這也是拿破侖非常喜歡的一項消遣。他常常和皇後坐著南特進貢的威尼斯船在湖上漫遊。他越來越熱衷於傳統的皇家娛樂，打獵、看戲、舉辦晚宴和舞會，與從前那個像長輩一樣鼓勵軍校生們學習的第一執政判若兩人。

“從戰爭和功過去討論拿破侖的成敗並且分析原因，是史學家們該做的事。我隻是個對城堡和宮殿有些特殊感情的普通人，所以，隻能給你講這種瑣碎不成文的小故事。”喬治·桑對安徒生說，“本來是想讓你不要再因為瑪利亞小公主而傷心了，結果新故事也並不積極，真是不好意思。”

“沒有！我很喜歡這些故事，感覺很有生活氣息，像是從另一個角度重新看了一遍那段曆史。”安徒生擺擺手，“傷心的故事通常會比開心的故事流傳得更久，就像是悲劇比喜劇更動人。我都可以的！”

喬治·桑笑起來，站起身，揉了一把安徒生的頭：“感謝捧場——今天中午就讓我來帶你吃飯吧。”

安徒生右手摸了摸自己被揉的地方，有些猶豫要不要立刻站起來。要是立刻站起身，從身高上來看，可能會造成一些近似挑釁的效果。

喬治·桑看出他在猶豫的大概內容，惱怒地抓著他的胳膊，把人直接拉了起來：“我有這麼矮嗎？你們這些人怎麼動不動就因為這種完全沒必要的理由想來想去？不能像維克多那樣，把身高差異當成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嗎？”

安徒生乖乖點頭，隻是有些在意一件事——他尋思，雨果先生也不是很高呀，難道看桑小姐的時候還是得低頭嗎……

喬治·桑喊了一輛出租車，帶著他穿過楓丹白露森林，來到了森林邊緣的一座小鎮。

小鎮的路牌上標著“巴比鬆”。

那是一座很安靜古樸的小鎮，磚石砌成的房子，有孩子的簡筆畫裡那樣高高的屋頂，仿佛和不遠處的楓丹白露宮殿存在於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裡。

然而，實際上，僅僅是十分鐘左右的車程。

小鎮裡沒有顯眼的招牌，看不出人家和飯店的區彆，喬治·桑卻熟稔地在鋪著鵝卵石的道路上來回穿行，顯然是經常來這裡。

她最終在一座灰白色的房子麵前停步，敲開了門。

等待了一會兒，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