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從凡爾賽宮逃跑(2 / 2)

痛心疾首也好,嗟歎世事變遷也罷,從身為後世人那種特有且難免的高高在上走下來,會忽然有些傷感地意識到——

那些故事裡的人也是有感情的人呢。

而人,向來是不完美的。

大特裡亞農宮很小,一會兒就可以出去了。

安徒生在特裡亞農花園裡又徘徊了一會兒,想了想,走到了另一邊的小特裡亞農。

小特裡亞農的故事比起大特裡亞農來說,要簡單許多,幾乎隻和一位王後相關。

那位被斬首的瑪麗。

聖丹尼修道院裡的瑪麗王後姿態虔誠端莊,而活躍在小特裡亞農的瑪麗應當打扮得更類似於村姑——這是出身高貴的王後對自己所處宮廷的小小反抗。

她在宮廷裡開辟了一片可以將法國宮廷禮儀拋諸腦後的“自由天地”,穿著棉裙,忙著侍弄蔬果、喂養家畜。

這也是王後與國王達成的某種心照不宣的約定。

和“昏君與妖後”的刻板印象不同,國王對王後並不存在特彆鮮明的男女之情,他們在新婚之夜甚至沒有相聚。

在國王繼位的第三周,他對自己的妻子說:“你經常表達希望擁有一個令自己愜意的美麗住所,在那裡,你是唯一的主人,那裡的一切都隻服從你的意願,你可以取消禮儀,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生活,我現在可以實現這個願望了,我把大小特裡亞農都交給你。”

王後得體地接受了這份禮物的一部分,對話精密得像是現代商業合夥人之間的商議:“小特裡亞農已經是我想要的全部。”

瑪麗王後喜歡華麗,引領時尚,精細清閒。如果不是出生在那個時代,如果沒有嫁到法國……

有很多種“如果”裡,她都會作為洛可可藝術的資助者、代表者而留名青史,而非一個可憐可恨的舊時代的王後。

她死了,但不是因為她該死,而是因為她得死。

她得以一種尊嚴全無的方式死去,方能慰藉在內憂外患中惶惶不安的人心。

那場使她斷頭的審判,首先是對舊時代的審判,然後是對一個女人的審判,最後是對一個外國來的人的審判。所以,她得是一個舊時代的全然獲利者,一個水性楊花劣跡斑斑的無腦女人,一個奧地利的異邦來客。

於是,鍘刀落下,一顆滿頭白發的、右眼失明的、神情悲切淒苦的頭顱滾落。

曆史記得那顆頭顱曾經屬於一位王後。

她斷頭之時,尚且不滿三十八周歲。

安徒生總覺得聖丹尼修道院有一種彆樣的慈愛,或許是它走過的千年時光,或許是它僻靜的現狀,或許是那兩尊安詳的雕像。

他已經記不清那天在聖丹尼修道院裡看到的王後雕像的細節了,隻記得有一張越過了凝固石頭、展露出溫柔神情的臉,像那個年代裡很多見證了王後之死的人在晚年寫下的回憶錄的片段。

“與其說是美貌,不如說是光彩照人。”

王後的微笑是某一些人心中的許諾,他們相信,在那樣溫柔的笑容裡,他們將平穩地走向生命的終點,就像他們的祖輩一樣。當王後死去,他們以前所未有的尖銳態度抗議起踏入黑暗恐怖的革命——

當王後的臉上再無笑意,法官憑借臆想和謠言判決死刑,他們的過去已經被摧毀,未來卻也不見黎明。

安徒生同情那個時代裡貧困的、受戕害的人民,也為瑪麗王後感傷。

他在小特裡亞農宮王後臥室裡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到窗前,拍下一枝攀爬到此的忍冬。

特裡亞農花園裡,小小的雛菊開著,樸素又單純,像是此處宮殿的主人心中最理想的生活模樣。安徒生也給她們拍了張合照。

他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很抱歉地向雨果和喬治·桑先行道彆。在得到兩位同行朋友體諒的回複後,他收起手機,帶著忍冬和雛菊離開。

西斜的太陽照在偉大的凡爾賽宮上,讓那種金碧輝煌帶著難以言喻的頹靡。

所以,安徒生要帶著花朵從這裡逃跑。

他藏起手機相冊裡的花朵,就像藏起一個傷痕累累的靈魂的夢想那樣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