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長眠於塞納河畔(2 / 2)

在永遠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到來之前,拿破侖承受了疾病纏身的四年。牙齦鬆軟、呼吸困難,肝炎和胃病一齊發作……這些是安徒生能回憶起來的條目。

來榮軍院之前,他在一本拿破侖傳記裡找到了曆史學家們的結論。他們認為拿破侖至少得了二十多種病,其中包括至今仍令人絕望的癌症。

死亡對於這樣的病人來說,更像是解脫。

拿破侖沒有嘗試過自殺,因為他一直相信“活著受罪比死亡更需要勇氣”,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的身體有多糟糕。

糟糕的或許還有他的心理狀態。

死前的皇帝很孤獨。

“孤獨”這個詞本身並沒有什麼值得悲傷的,因為世界有很多種孤獨。

安徒生是個孤獨的人嗎?

在常年和他打打鬨鬨的科林、林德還有布農維爾看來,這個問題就是無稽之談,隻意味著經常想一出是一出的竹馬又給他們找了新麻煩,折騰出了新的撒嬌策略。

在像李斯特這樣交往多年的朋友看來,這個說法大概也會很奇怪。

安徒生是一個活潑樂觀、善於交際的人,即使是一眾朋友中最高冷剛直的愛德華·科林也不會否定這一點。

但是,在安徒生小時候,“孤獨”這個詞,幾乎是和他綁在一起的。

在父親有意的引導下,安徒生從來不加入同齡男孩們的玩鬨,大多數時候都在自娛自樂。那些男孩們笑話安徒生的孤僻,但是,說實話,其實安徒生也在心中悄悄嫌棄過他們的暴力幼稚。

他確實不會那些男孩子們玩的打仗遊戲,但是他會編花環、做玩偶娃娃、唱歌、看書,而且每一樣都做得很好很開心,這樣的“孤獨”難道有什麼問題嗎?

拿破侖死前的孤獨,是完完全全的另一種痛苦的孤獨。

在他五十歲生日上,作為老人,他憂傷地回憶往事:“我變得鐵石心腸,我從沒愛過誰,約瑟芬除外,或許我稍稍愛她。”

一年前,他在流放地視作小孫女疼愛的女孩貝琪跟著自己的家人回了英國,再也沒有孩子會用軟軟的手去好奇地撥弄他的頭發,再也沒有孩子會咯咯笑著和他玩捉迷藏,再也沒有孩子會聽他用並不流暢的英語讀童話。

五年前,他被流放,和第二任妻子瑪麗·路易斯永彆。他們的婚姻完全是為了政治,期間或許產生了一些對彼此的好感,但更多的是敬意。一句“仁至義儘”,已經可以算是最好的結局。

十年前,他和“唯一稍稍愛過的”約瑟芬離婚,這是一件對於雙方來說都很痛苦的事,拿破侖尚且可以用國事麻痹自己,約瑟芬隻能將自己關在房間裡默默消化,直到十四天後,才能以一個相對體麵的姿態承認離婚。馬爾梅鬆城堡的枕席上浸透了約瑟芬的淚水,她憂鬱成疾,在五年後死去;聖赫勒拿的床鋪要更淩亂肮臟,上麵沾著一個重病到不能自理卻無人精心照料的老人所可能產生的各種汙穢。

兩年後,他死去。那時,一切恩怨糾葛似乎都化為塵埃。

十九年後,他的屍骨回到法國巴黎。大多數法國民眾接納了他,並且以浩大的儀仗將他請進榮軍院。

拿破侖皇帝魂歸巴黎之時,是一個寒冷的冬天。

1840年12月15日,九十萬巴黎市民冒著風雪,護送著靈柩經過凱旋門,安葬在巴黎榮軍院的園頂大堂。

從墓室外的樓梯上到二樓,在那裡停放著一位羅馬皇帝、拿破侖家族的部分成員和法國其他著名將領的屍骨。

在今後長久的時光裡,他們將陪伴著拿破侖,在塞納河畔一起看著法蘭西民族往後的路。

皇帝也會死,所有人都會死。

曾經耐心細致地為他啟蒙的父親,在他十二歲那年的夏天就去世了,葬在家鄉歐登塞的墓地裡,如今墓上已經芳草萋萋。

就算是人都活著,也會不斷地發生各種各樣的變化,比如他的媽媽最近在交往一位新男友,這次是奔著結婚去的,婚期還沒定,不過應該快了。

想到這裡,安徒生的思緒停頓了一下。

他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大概要開始提前準備媽媽婚禮的禮物。

考慮到媽媽對神秘力量的熱愛、對占星通靈算命等儀式幾十年如一日的相信,他得在接下來的旅行裡留意一下有沒有什麼據說比較靈驗的傳說。

媽媽的新男友,和他的父親一樣,也是手藝人。比起禮物,安徒生猜想他會更樂意和自己一起在手工工坊裡消磨時間——嗯,安徒生現在還是很擅長做些玩偶小人,不過做鞋子這種手藝已經好久沒乾了,希望那位先生最好不作提及,而他自己最好還沒有完全忘光……

他邊想邊走出教堂,來到了榮譽庭院。

這裡的榮譽庭院看起來很樸素,就像是擺放在兩側的火炮一樣,簡單剛直。

走出來的時候,陽光還是那麼亮。

亮得像是嬰兒對人世間發出的第一聲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