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蚤市場向來是最能讓人感覺到“琳琅滿目”一詞涵義的地方。
數不清的物件根據攤主的心意擺放堆疊,沒有商場裡的秩序井然,每一次翻找都像是在尋寶。
周末的聖圖安,人流熙攘,鋪陳開浩浩蕩蕩七公頃的舊貨世界。
“喬治對這些都不太感冒,幸好還有你願意陪我來。”雨果笑著對安徒生說道。
安徒生收回在路邊攤位上來回張望的好奇目光,和他聊天:“感覺桑小姐對宮殿和城堡也是很厭倦的模樣,熟悉但不想多接觸——是因為在工作裡見到的太多了嗎?”
喬治·桑上次去凡爾賽宮就是因為工作要求。
工作是一種很容易讓人喪失熱情的發明,安徒生能理解喬治·桑因此而生的厭倦。
雨果沉吟:“啊,不,怎麼說呢……這個應該屬於喬治的童年心理陰影吧。”
安徒生驚詫:“童年心理陰影?”
“喬治是被她的奶奶撫養長大的,那是一位作風非常舊式的老夫人,和喬治稍稍有些合不來,所以,長大後,喬治一直都在努力回避能讓她聯想到童年生活的物件。”雨果一邊說,一邊指了指某家店裡的二手家具,“像那種路易時代的舊家具,就屬於喬治會在生活裡敬而遠之的類型。”
“不湊巧的是,我這次的目的就是找到一張大革命之前的桃花木梳妝桌……”雨果聳聳肩,“喬治對此的態度就是:尊重,但不理解。”
安徒生懂了。
這就像是愛德華沉迷金融,而他光是路過看到那一連串的數據都會覺得頭暈眼花,最後不得不承認自己實在是沒有管錢的天賦,隻能眼巴巴地請大少爺順手幫自己也打理一下財產——
朋友之間也會有各種各樣不能理解彼此的地方。
雨果徘徊在遇見的所有家具店中,安徒生則是更加隨意地逛著。
聖圖安是一個有著朦朦朧朧的昏黃色調的地方,是被拉滿了顆粒感的照片,邊緣還有特意點出的黑暈。
是現代給自己定製的一張老照片。
“複古”這個詞似乎在任何時代都有著彆樣的魅力,安徒生之前也和凡爾納聊過相關的話題,人們在現代找不到想要的精神,就會轉而去已經逝去、任由解釋的古代。
最經典的追憶之一是那句“old merry England”,一句口號,被英國人從中世紀喊到工業革命,甚至現在仍然有提及。中世紀的人向往脫離宗教的自由古樸,工業革命的人向往閒散純粹的鄉村生活,現代人則是覺得工業革命也不錯,雖然同樣是把人累得死去活來,做機器和貨幣的奴隸,但好歹在幻想裡有著“蒸汽朋克”的浪漫。
路邊的唱片店放著耳熟能詳的歌曲,皮亞芙的《玫瑰人生》。
“我清楚它來自何方/這就是你為了我/我為了你/在一生之中/他這樣起誓/以他的生命……”
戰爭期間灰黑色的世界,透過戀人手中的玫瑰花瓣,也會被加上一層單薄卻凝實的粉紅色。
像是沙漠裡的苔蘚,牆縫裡的花草,災難裡蓬勃跳動的向往美好的心。
身後是粗糙冰冷,眼中是玫瑰人生。
他在一家天花板上掛滿娃娃的店裡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在貨架的最裡麵,一尊漂亮的瓷娃娃,有著黑色的頭發和大大的眼睛,似乎是被打碎過,但是又被精心地拚接起來,隻在裙子上留下了細細的裂縫,看起來精致又獨特。
“我想要她。”安徒生對店主說道。
店主是一位胖胖的慈祥的女士,聞言,扶了扶老花鏡,起身走到那排貨架前:“是這個小姑娘嗎?”
安徒生點頭。
店主動作輕柔地把瓷娃娃拿起來,帶到櫃台邊,然後又轉身準備打包的材料。
她一邊裁著彩紙,一邊和安徒生聊天:“這個小姑娘在店裡已經待了要有半年啦,今天總算是遇到了新的家人呢。”
“您把她當作暫住在這裡的孩子嗎?”安徒生問道。
店主笑嗬嗬:“她們都是我的好孩子,我就像是孤兒院的院長媽媽一樣……健康活潑的孩子總是很容易被領養,有著更加罕見特點的孩子們需要更長的時間才能遇見正確的人。”
安徒生確實在貨架上看到了其他各具特色的娃娃。
有上半身和下半身顏色不一樣的俄羅斯套娃、頭發被剪得斑禿的芭比娃娃、斷了一條腿的芭蕾舞女……
“她們也一定會遇到自己命中注定的家人的。”安徒生誠懇地說道。
店主把瓷娃娃放進剛做好的彩盒裡,又拿綢緞不緊不慢地層層包裹起盒子。
安徒生把背包拽到麵前,想要拿出錢包來付款結賬。
他的手在背包外的夾層裡摸索了幾下,隨意輕快的動作慢了下來,有些遲疑地探向角落,困惑地捏起夾層滑溜溜的布料,陷入了短暫的茫然——
錢包呢?
他心中起初還懷著一些希望,然而,左找右找,遲遲找不到錢包的蹤跡。
發現安徒生似乎遇到了一些問題,店主靜靜地坐在櫃台後,並沒有催促他,隻是默默和盒子裡的瓷娃娃一起等待。
安徒生感激地朝她笑笑,找了一處比較空曠的地麵,把背包裡的東西整個翻了過來,挨個清點著。
雨傘、充電線、紙巾、護照……各種零零碎碎的小玩意都安然無恙,手機也泰然地躺在包底。
隻有錢包不見了。
錢包裡裝著一些現金,還有銀行卡和丹麥的駕駛執照。
這就有些麻煩了。
安徒生苦惱地抓了抓自己的金發,讓它變成了淩亂的樣子。
錢並不是什麼大問題,隻要手機還在,還能聯絡上親友,就不用擔心;倒是駕駛執照……
丹麥沒有身份證製度,一般來說就是用駕駛執照來證明自己的身份,弄丟了駕駛執照,他可能要中途回國一趟,先申請補辦,然後才能繼續安心旅行。
他試圖在腦海裡倒放自己今天的情況,但是大腦的反應是:
一切正常。
早就聽說過巴黎小偷們的精湛技藝,隻是來法國這麼多天都沒遇見過,他就不知不覺中放鬆了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