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一個非常彆出心裁的身份。
安徒生敬佩地想。
大多數人都在思考在中世紀怎麼活,很少有人思考在中世紀怎麼死,前者豐富多彩且充滿了現代人史詩級的幻想,後者儼然一片等待進一步回答的藍海,非常能體現卓爾不群的思維方式。
本著好奇心,安徒生真誠詢問:“那您是怎麼死——啊,不是,我是想問,那維庸是怎麼死去的呢?”
“估計是死刑吧。”男人說,“畢竟維庸是個無惡不作的奸詐小人,很適合被關押在城堡的地下監獄裡。”
“在城堡監獄裡被貴族領主處以死刑啊,聽起來好慘。”安徒生不禁搖了搖頭,“所以,維庸具體是因為什麼被判罪的呢?總得有個名目吧。”
“誰知道到底是什麼罪名呢?”男人隨意地說,“像維庸這種小人,在他身上,能找出千千萬萬條罪名。他年輕時候仗著保護人的蔭庇在巴黎鬼混,流連於妓院和貧民窟,偷竊詐騙樣樣都做。後來因為要被審判而逃出巴黎,到了彆的領主的統治下也還是不知悔改,肯定又把原來那些惡習一個不漏地重來了一遍。”
安徒生:“……”
聽起來這死刑確實挺活該的。
貞德的死可以說是世俗對聖女的殘害,維庸的死則證明世俗在維護自己秩序方麵也不是完全無能……
“維庸做了什麼罪大惡極的事情嗎?”安徒生又問,“他也像藍胡子的原型那樣殘害了上百人嗎?”
男人頓了一下:“……這倒沒有。”
“那維庸的名字怎麼能流傳到二十一世紀呢?”安徒生問。
時間的流逝是那麼殘酷的一件事情。海浪會把石頭打薄,曆史則會把曾經鮮活的生命藏在自己的書頁之間,隻留下那些特彆的名字,或者好得特彆出名,或者壞得特彆出名。
男人思考了一下:“或許因為他是個風格比較獨特的詩人吧。”
“嗯?”安徒生發出困惑的聲音。
“對,沒錯,維庸是個幸運地留下了名字的庸俗詩人。”男人像是理清了思路,篤定地對安徒生說,“儘管現代人都已經明確了詩人作為‘社會蛀蟲’的本質,但那個年代能識字的人太少,幸運到能把自己寫的東西留下來的人更少。維庸寫的那些俗氣的東西居然也就成了現代人重視的所謂‘古典’——當代的詩人沒有什麼意義,等他們變成一堆白骨之後,既不再占用彆人創造的資源、又能充當裝飾品時,詩人才有其價值。”
這話說的實在太殘忍惡毒,讓很想以“詩人”自居的安徒生悲傷地捂住了耳朵。
安徒生試圖為詩人們辯解:“也有很多詩人在生前就很出名,這是不是能證明活著的詩人也能得到認可呢?”
“活著的詩人無論如何都會遭到猛烈的攻擊。如果潦倒,那攻擊就來自社會;如果出名,那攻擊就來自同行。”男人說,“死了的詩人才是好詩人,生前種種劣跡一筆勾銷,人們隻把詩歌當作詩人的遺產。”
男人感慨起來:“活著的時候被社會遺忘,死後被社會記起,這樣的詩人往往才最青史留名,也算一種另類的完美吧。”
安徒生不太讚同他的觀點。
安徒生是個貪心的人,好吧,或許從男人的視角來看,他就不能算個“好詩人”——但他確實既想要青史留名,又想要擁有世俗意義上成功完美的人生,親友長伴身邊,榮譽等身,衣食無憂。
幸好曆史不是按照對麵人的思路運轉的,不然安徒生就要開始苦惱了。
為了防止聊天滑向兩人都不能理解彼此的境地,安徒生決定主動換個話題。
他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還沒有問對麵的男人的名字。
“我的姓名?”男人看了一眼他,嘴角勾起笑容,“請我喝酒,我就告訴你。”
安徒生讓老板開了一瓶葡萄酒,男人拿過來倒上。
“你知道嗎?”男人搖晃著酒杯,“要是把這一杯酒轉手再賣出去,按照中世紀的法律,我就應該被逮捕了,而你呢,則會被驅逐到城外。”
“那幸好現在已經不是中世紀了,”安徒生笑著舉起酒杯,“為現代乾杯吧!”
“為我們都還暫時活著的二十一世紀乾杯。”男人說。
安徒生把酒杯放下時,男人履行了承諾。
“我大概算個詩人,”他說,“至於名字——弗朗索瓦·維庸。”
“所以,中世紀的維庸死了,但二十一世紀的維庸還活著呢。”安徒生笑著說。
維庸不以為然地又倒了一杯酒:“沒事,遲早會死的。
安徒生:“……”
“哦。”他乾巴巴地回答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