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德國而不狂飲啤酒,就像是麵對著暗戀的女孩卻遲遲不敢求婚,兩種行為傻缺得不相上下。
海涅如此說道。
安徒生被這句殘酷的正中紅心的話傷害到了:“你……你說話真不委婉……”
海涅打量著安徒生,驚訝於他的反應:“你不會確實兩種傻事都乾過吧?”
“……我有什麼辦法,”安徒生鬱悶,“我心動的女孩子隻把我當哥哥,而且她喜歡比她年紀小的男孩,再告白就太影響我們之間的友情了。”
海涅同情地拍了拍安徒生的肩膀:“不好意思啊,實在說順嘴了,原諒我吧,兄弟。”
他們此刻正坐在德國薩克森州首府德累斯頓的一家酒館裡。
德累斯頓這座城市坐落在易北河畔,是德國文化之都,文藝複興時期,有“北方的佛羅倫薩”的美譽。戰爭時期也曾滿目瘡痍,後來才又獲得重建。
先來到這裡而非德國的首都柏林,是因為安徒生想要拜訪居住在薩克森州的兩位學者。
入境薩克森之後,安徒生頗為尷尬地發現自己先前學的德語幾乎毫無用武之地——薩克森州的口音總是能讓外地人感到困惑,就連其他地區的德國人有時候都聽不太明白,更何況安徒生這樣隻是學了點皮毛的遊客。
“這很正常。”在酒館裡偶然遇見的一位會說法語和幾句丹麥語的青年語重心長地告訴安徒生,“如果你在薩克森州發現自己學的德語沒什麼用處,自信點,那既不是你的問題,更不可能是薩克森州的問題——那一定是你學的柏林口音的德語的問題。”
安徒生頭頂緩緩冒出一個問號。
“德語正統在薩克森州。”青年笑眯眯地摟住安徒生的肩膀,“當然,考慮到你是丹麥那邊來的兄弟,我們就不苛求那麼多了,你可以選擇和一個聽得懂薩克森口音的德國人一起玩,替他付一下啤酒的賬單,作為回報,他會成為你的導遊。這樣的德國人不太好找,但你說巧不巧,你麵前就有一個——我是海涅,你叫什麼名字?”
安徒生幫海涅結了賬。
海涅看他的眼神頓時親切了許多:“真是我的好兄弟啊!來,有什麼想問的儘管問!”
“我有個小小的問題。”安徒生遲疑著,“你說你叫海涅?這個姓氏很耳熟……你認識弗朗茨·李斯特嗎?”
“當然。”海涅笑容燦爛,“那個虛偽的匈牙利人麼,我和他打過幾次交道。”
安徒生:“……”
“所以,你真的就是芨芨說的那個總是寫文章諷刺他的‘海涅’啊……”安徒生歎氣。
海涅眨了眨眼睛:“嗯?什麼芨芨?誰是芨芨?”
“弗朗茨·李斯特,我會喊他‘芨芨’。”安徒生說,“他是我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
海涅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良久,德國青年問:“你應該不會為此反悔賴賬吧?”
“啤酒?不會啊。”安徒生說。
海涅頓時又精神煥發了:“那就沒事了!兄弟!我們倆之間的事,糾結第三個人乾嘛呢!”
安徒生為他的過度豁達倒吸一口涼氣:“但是、但是,你總是用文字傷害我的朋友啊!這件事是可以忽略的嗎?”
“我,海涅,是一個諷刺評論家。”德國青年愉快地說道,“我得罪的人多了去了,要是再指數倍地牽扯下去,那歐洲就沒有我能待著的地方啦!”
安徒生:“……”
海涅的良好心態使他震撼。
這樣的自豪聲稱自己“四處樹敵”的導遊,讓安徒生不得不為自己的德國之旅捏了把汗。
不過,截至目前,除了偶爾會因為職業習慣(還是說天性更好呢……)時不時地對安徒生敏感溫柔的心靈造成一些傷害,海涅還是一個很合格的導遊。
坐在聖母教堂前的馬丁路德雕像下,海涅向安徒生解釋了之前對薩克森人的戲謔。
“馬丁路德就是用薩克森方言寫作的,所以,薩克森人一直都堅信他們這邊的口音是最正統的德語。”海涅用法語說道,“十八世紀的荷蘭人還覺得薩克森口音是全德國最純正最迷人的腔調——簡直在薩克森人本就膨脹的自信心上添油加醋。”
“這段話……你敢用德語說嗎?”安徒生問道。
海涅愉快承認:“當然——不敢啦!”
薩克森的德累斯頓是一座看起來古老、實際上嶄新的城市。
它是從戰火導致的廢墟之上涅磐重生的。就連城市的標誌,那座聖母教堂,也是在戰後重新建造的。
發生在德累斯頓的那場轟炸至今仍是無法被定義的事件:究竟是戰爭中不得不如此的戰略性攻擊,還是針對無辜民眾的報複性罪行?
隻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大轟炸發生的時候,哪怕是敵對方,也為這座德國最珍貴的曆史名城的殘破感到震驚和惋惜。
由德國人拋下的戰火,傷害了整個世界之後,最終摧毀了德國人引以為傲的文化之都。
這座城市原本隻應該承載曆史和文藝的重量,優雅從容地矗立在易北河畔,就像是歐洲的其他名城一樣。然而,時代與命運將其戴上道德罪行的枷鎖,讓易北河的明珠被剖成兩半——
一半訴說著輕柔的童話,一半仍被留在烈火焚身的地獄裡,逃脫不得。
從任何意義上來說,聖母教堂都是德累斯頓的標誌。它由兩部分截然不同的石料搭建而成:一半是純潔的白色,直直地仰望著湛藍的天空;一半是慘烈的黑色,那是經曆了轟炸的古老的殘骸。
“從圓頂上看到的風景肯定是沒有巴黎聖母院上那麼漂亮的,當然,也沒有那座哥特教堂古老。”海涅聳聳肩,“但這裡可是德累斯頓,經曆過針對平民的大轟炸之後,居然還能在戰後複蘇,本身就是個奇跡。”
“每一座還存在的城市都是奇跡,寄托著向往幸福的心。”安徒生說。
“按理來說,我應該帶你到森帕歌劇院欣賞欣賞演出。”海涅對安徒生說,“不過嘛……你也知道,我是個諷刺評論者,不太巧,寫過那麼幾篇關於森帕歌劇院的某位大人物的文章。”
安徒生回憶了一下——森帕歌劇院的“大人物”,又跟海涅關係不好——
“是瓦格納嗎?”安徒生無奈,“那你確實應該自動遠離森帕,我聽芨芨介紹過,他性格還比較強硬。”
海涅哼哼了幾聲:“是他,沒錯。”
“作為補償,我可以給你講講故事。”海涅摸了摸下巴,“我很擅長講故事的。”
“巧了,我也很擅長講故事。”安徒生說。
“那真是太好了,我還在愁呢,要是我這些可愛的故事講給不懂的白癡聽,糟踐了它們,那可怎麼辦呢?”海涅揚起眉毛。
安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