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淩晨,尚未破曉之時。
月昭將軍從陀羅殿內匆匆離去,冒著下了一整夜的雨,單人孤騎回了貪狼關。
殿內。
鶴玥已經醒了,手指勾著潔白的紗幔一圈一圈繞著,眼神茫然,不知在想些什麼,好一會兒才離了床榻。
她站在空曠的大殿內,凝視著床側昨夜未曾用過的玉龍銀盞,點燃,看那白膩的鯨脂在火光中漸漸融化,燃燒。
然後她將玉龍銀盞輕輕一拋,銀盞旋飛,在半空劃過一道圓弧,拋到陀羅殿央那張鋪滿雪白綾羅的大床上。
綾羅遇火即燃,火勢迅猛,順著罩下來的紗幔一路向上爬,重重帷帳頃刻間便陷落火海,火星閃爍騰舞,火光肆意耀揚。
灼熱火光映照著鶴玥的全身,她麵無表情,仿佛看穿人世間一切悲喜。
殿外有腳步聲響起,由遠及近。
公主的貼身女官允玉跨著碎步快速走進來,輕聲稟報:“殿下的封號已經商討出來了,陛下親筆寫下的‘秋寧’,以此希冀秋季邊境安寧。”
鶴玥垂了眼眸,微微點頭。
秋季馬膘草肥,凜冬未至,且正逢中原農收,是蠻族南下劫掠的好季節,故而又有“打秋風”的說法。
皇帝提筆賜下“秋寧”二字的含義不言而喻。
鶴玥轉身,不再看燃燒著的火床,提步出了大殿,靠著殿外的白玉雕欄遙望遠方的紫薇帝宮。
此時天剛破曉,金光灑落琉璃瓦,照進幽深宮巷。
於是整個皇城便籠罩在溫暖的金色光芒裡,美輪美奐,將昨夜風雨儘數掩去,一副盛世祥和模樣。
許久。
鶴玥忽然道:“允玉,你怕麼?”
允玉咬著下唇,搖頭:“殿下,奴婢不怕。奴婢七歲時便入了宮,侍奉在公主殿下身邊,於奴婢而言,殿下就是親姐姐一般……”
鶴玥卻不讓允玉繼續說下去:“待出了宮,和親路上,本宮尋個由頭趕你出去,你自帶金銀細軟去尋戶好人家嫁了吧。”
“殿下!”允玉慌了,匆忙跪下來,“奴婢不走……在奴婢老家,血親有難而冷眼旁觀,是要被人所不齒的!”
血親有難,而冷眼旁觀,人所不齒也。
鶴玥微微偏頭,看見允玉的眼睛,眼睛裡閃著執拗的光,便也不再提,將話題引向彆處:“何時出發?”
允玉仍舊跪著:“七日之後便出發,一路車馬不輟,趕在大雪降下前入草原。”
“太快了!”鶴玥的眉眼驀地冷厲,眼角多餘的柔情頃刻間便散去,仿佛從未出現過,“想法子拖,能拖多久拖多久,給本宮……的將軍多一點時間。”
——
七日後。
五顏六色的花瓣混著繽紛彩紙,灑滿了整個花京。
雪白的薔薇花從皇城中心的紫薇帝宮為始,一直鋪到花京城東邊的城門,戰士擐甲操戈,將混亂的人群分開。
平民百姓不懂帝家的打算,隻覺得今天是個好日子,便也跟著樂嗬,在城道兩側舉足觀望。
公主殿下即將帶著皇帝的恩賜遠嫁草原,從此邊境安寧,再也不會有蠻子闖入中原的事情發生了。
混在人群中不知歸屬哪一營的兵士表情卻有些陰鬱,周遭喧嘩不得近身,似乎並不覺得這是喜事,隻是與同營的弟兄交杯碰酒,換盞飲愁。
紫薇帝宮外,象征皇室的蒼山白鶴旗迎風獵獵。
煌夏國皇帝鶴晟一身明黃色的黃袍,站在人群的最前方,黃袍上五爪金龍瞠目伸舌,含威不露。皇後在稍後一點的右側,領著身後站著的三宮六院一眾妃嬪。
鶴晟已經老了,在皇位上端坐的三十六年耗儘了他的青春和熱血,變成一個目瞆眼花的糟老頭子。他甚至看不清遠方迎風招展的蒼山白鶴旗上,那隻白鶴的姿勢。
但他依舊是煌夏國的皇帝,依舊是金口玉言的九五至尊。
鶴玥一身金線繡雉雞紋的正紅嫁衣,頭頂鳳冠,身披霞帔,美如滄海明珠,傾儘山河的絕色。與皇帝陛下相對而立,依依惜彆。
蠻族和親使者呼勒丹立在左側,垂手靜候。
鎮北軍參將柳季奉命護送。
一番惜彆後,皇帝陛下從內監呈上的盤子裡取了一根柳枝,遞給鶴玥。
“此去路途遙遠,玥兒應當儘心輔佐蠻族可汗,維持邊境安穩,從此中原蠻族便是一家。”
鶴玥默不作聲地接過那根柳枝,低頭稱是。
多餘的話不必多說,所有的事情早在啟程之前便安排好了,如此隆重的儀典不過是為了合乎皇室顏麵安排的過場。
該喜慶的假裝喜慶,該惜彆的假裝惜彆,一切流程皆已在紙上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