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來此,是為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便是給落獄的那幾個史官求情。
白祁文從懷中摸索出一本冊子,放在桌上,仔細鋪開:“以趙陸庭為首,諸位史官,皆是我煌夏忠厚良善之臣,為官多年,一直兢兢業業。今日大鬨祭典,實屬不該,望公主殿下開恩。”
鶴玥目光在那冊子上掃過,見諸多姓名整整齊齊排列著,字跡不一,卻是一本百官落筆簽名的聯名上疏。
她隻看了一眼便將冊子放下,笑了:“趙陸庭觸怒龍顏,白大人應當向陛下求情才對。此事不在本宮權責之內,未免逾矩。”
白祁文拿著百官聯合上疏的冊子來壓她,鶴玥卻讓他去找陛下求情,分明是不想管此事。
可整個花京城都知道,公主殿下於朝堂之上垂簾聽政,名為輔佐,實則大權獨攬。
白祁文啞了聲,一雙渾濁眼珠望著地麵。
石子落水,卻沒有激起波瀾。
鶴玥輕輕笑著,緩聲道:“本宮倒是聽說,趙陸庭曾在白大人手下進學?”
白祁文麵露慚愧之色:“老朽不才,教出這樣一個狂妄之徒。”
鶴玥:“既是如此,便賣白大人一個麵子。本宮去向陛下求情,饒那些史官一命。”
“微臣謝過公主殿下。”
史官們大鬨祭天大典之事,不過是一個引子。
既然公主殿下已經率先釋放善意,白祁文便說起第二件事。
白祁文看了一眼靠牆站著的將軍:“自從鎮北軍入帝都,百官人心惶惶,百姓怨聲載道,以至於怠惰政務,托我來問,將軍何時回貪狼關?”
月昭原本靠著牆假寐,忽然睜開眼睛,燭火搖晃,將軍的臉在昏黃光芒裡有些模糊,看不清表情。
鎮北軍當然不能撤。
搶來的權利終究根基不穩,如今鎮北軍仍在帝都,還能生出許多醃臢事,若無鎮北軍在帝都鎮著,止不定哪個又豎起“清君側”的旗子。
鶴玥臉色迅速冷了下來,仿佛籠著一層薄冰:“白大人也是這般想的?”
白祁文猛地一驚,方想起眼前這位公主殿下何等殺伐狠厲,連忙推辭:“這倒不是老臣所思所想,是下麵的人見了刀兵,心底害怕。”
害怕?
怕項上人頭不保麼?
鶴玥轉而言它,問道:“此事先擱置,白大人可以說第三件事了。”
此事觸及公主殿下逆鱗,自然談不下去,白祁文便言道:“如今新皇年幼,托了公主殿下垂簾聽政,是我煌夏幸事。卻不可因此失彼,故而我與諸位大人們商議,尋賢臣以輔陛下。”
鶴玥身子微微一動:“哦……白大人可有人選?”
新皇鶴璟年僅十二,自幼在皇後身邊長大,鶴玥重返帝都一事過於倉促,若是貿然稱帝,恐怕引起反彈,便借著蠻子的名頭將其它皇子清洗乾淨,依據律法扶持鶴璟上位。
不曾想白祁文的膽子也太大了,竟敢謀劃帝師的位子!
白祁文垂著眼,如老僧入定:“帝師一職乾係重大,老朽不才,願自薦。”
屋子裡的爐火燒著上好的碳料,暖意十足,此刻卻仿佛一股寒風忽然吹過,此間氣氛霎時冷了幾分。
鶴玥手一抖,手中茶青色杯子便落了地,墜在地上“砰”地一聲,碎了。
滾燙茶水順著石板縫隙流淌,彙成一條細流,細流上冒著熱氣,有淡淡的茶香。
公主殿下也不管茶水流向何方,攏了寬袖,依舊是淡漠神情,卻不提帝師之事,反而問起白祁文的年紀。
“白大人今年應是六十有三了?”
白祁文答道:“老臣確實六十有三了。”
“何不就此歸老?”
公主殿下語氣說不上輕快,咄咄逼人,話語裡仿佛藏著冰冷繡針。
白祁文不為所動,起身拱手:“臣雖年邁,為我泱泱煌夏,熱血衷腸未冷!”
他並未直起身子,而是一直彎著腰,拱手,似乎公主殿下不答應,他就可以一直拜下去。
直到地上的茶水冷了,不再冒出熱氣。
鶴玥方抬起眸子,望著他蒼老的麵龐,一字一聲:“好!本宮與白大人定下三年之期……白大人教導陛下三年,三年之後,告老還鄉,如何?”
她倒要看看,白祁文是要在官場上賴著,還是選一條更加冒險的路。
白祁文細思數息,權衡利弊,終言道:“承蒙長公主厚愛。”
此後,二人又商談了一些朝中政務,眼看天色漸晚,白祁文告退。
二人都沒有再提起關於鎮北軍退出帝都之事。
白祁文不是傻子,懂得把握尺寸,得到一份好處便夠了,不能再拿第二份。
——
白祁文走後。
公主殿下的臉色忽然沉了下來,大袖一掃,將茶幾上杯盞儘數掃落,劈裡叭啦的瓷器碎裂聲。
月昭離了牆,走上前來,扶著公主殿下起身:“殿下息怒,那老東西未免過於放肆了……”
言語間有些憤慨。
鶴玥卻不然,冷笑道:“那倒未必……白祁文當了帝師,便成了帝黨,要借鶴璟的勢穩固自身勢力。我與鶴璟乃是親生的姐弟,此事於我無害。”
她隻是……討厭這種不得已而為之的感覺。
逆了注定的天命,掀翻了和親儀仗,弑父殺君,強權獨握,卻仍舊還是在羅網中麼?
月昭不解:“那殿下為何發怒?”
依公主殿下的意思,此番白祁文雖是為了自身地位而來,卻站在少年皇帝那一邊。
當今皇帝是鶴玥的親生弟弟,那自然也是站在鶴玥那一邊,他今夜乃是來示好的。
白祁文門生故吏無數,威望隻在皇帝之下,既然可以不交惡,那自然是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