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於姬趁著夜色,悄然走了,正如她隱秘而來。
帶來了一百萬兩白銀,帶走一支鎮北騎兵。
如無意外,江南商會內的某些人,在戰爭結束之前,日子都不會好過。
營帳內。
公主殿下仍舊偏著腦袋,望著披甲的將軍,眼底流淌的溫和春光仿佛要溢出來。
月昭感到有些不適,避開了目光。
這位縱橫沙場的英武將軍從來猜不透公主殿下的心思,看不穿那副完美精致的容顏之後,究竟隱藏著什麼東西?
少年皇帝拉攏穀軒亭的那封密信,是公主殿下的計策,經由將軍之手,親自呈上紫薇帝宮,無聲無息間便把穀軒亭拉進了亂局。
穀於姬護子心切,迫不得已站在了公主殿下這邊。
明明公主殿下才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穀於姬卻還需感恩戴德,自願跳入陷阱。
鶴玥便靠近幾寸,傾著身子端詳將軍英氣容顏,靠的過於近了,灼熱的呼吸噴薄,讓將軍下意識退後幾分。
不得不說,女兒著甲,英姿勝過千山百闕。
鶴玥道:“姐姐不喜歡我如此行事?”
月昭沙啞嗓音響起:“我隻是,想起自己娘親……”
頓了頓:“若無意外,放穀家母子一條生路吧。”
鶴玥柳眉一挑,笑道:“這是懇求?還是求?”
月昭:“有何不同?”
“自然是大有不同!”鶴玥放聲大笑,麵容忽又嚴肅起來:“哪有女兒家喜歡殺生的?隻要穀家母子不生反心,本宮自然不會動手。”
銀鈴似的一連串笑聲之後,鶴玥回了座,悠然沏茶,遞給月昭一杯:“還未問起,姐姐因何想起自己娘親?”
將軍不喜言辭,談公事的時候遠多過談私事,縱使謀逆之交,更像依矩行事。
家長裡短的私事,將軍從未主動提起。
月昭接過滾燙的茶水,輕輕吹著,方才道:“殿下應當把我生平經曆都查清楚了才對。”
以公主殿下的性子,恐怕在將軍第一次進陀羅殿之前,就把將軍底細翻了個底朝天。
鶴玥不語,隻是看著茶杯裡水波蕩漾,輕聲道:“隻是想聽姐姐親口說一說。”
“也沒什麼……”月昭將茶飲了,杯子重重砸在桌上,模糊概括:“無非是枯夜,寂雨,叩窗風。”
“言辭晦澀,有些聽不懂呢!”鶴玥不是很喜歡這種陳述方式。
月昭停了一停,她從未向人傾訴過這些舊事,故而言語緩澀。
“殿下應知我幼年喪父,月氏後繼無子,家母從小便將我當男兒養。”
“然後呢?”鶴玥追問。
“然後就是從軍,打仗,殺人,升職……如此反複。鎮北軍本就是月氏舊部,當我能令鎮北軍俯首之時,便重啟新月劍旗,成了鎮北軍將軍。”
寥寥數語,言儘平生事。
鶴玥垂著眉眼,感覺心臟仿佛抽動了一下,微微的痛感:“很累吧?”
以月氏獨女的身份,無論與哪個王公貴族聯姻,都足以富貴一生。
月昭隻是笑笑,情緒毫無波瀾。
她這些年眼淚和著血早已流光了,再想落幾滴眼淚,卻是不能。
月昭反問:“殿下呢?”
鶴玥柔聲緩敘,依著月昭的話式:“無非是深宮,高牆,瘦春風。”
月昭腦子裡浮現一個畫麵。
重重深宮之後,桃花覆蓋的春天,傾國傾城的公主獨坐在樹下撫琴,歌聲輕盈婉轉,透著淺淺地哀愁。
低吟淺唱,念不儘婉約詞調;柳眉輕蹙,望不穿高牆宮闈。
鶴玥歪微微歪著頭:“就這樣一句話,姐姐聽懂了?”
月昭沉聲:“聽懂了。”
“與我境遇相似。”
鶴玥輕輕點頭,發間簪子上垂掛的珍珠晃動,她本想說一句“確實相似”,話未出口卻換了言辭:“這麼說來,當初姐姐與我舉起叛旗,是憐惜我咯?”
於是回憶刹那間翻湧而起。
曾幾何時,年幼的月昭也曾幻想,會有一個人從天而降,握住她的手,仿佛話本中的傳奇人物,幫她扛起天與地。
可是那個人始終沒有來。
後來月昭長大了,便不再期盼那個人來,隻是默默的入了軍伍。
月昭想起當夜陀羅殿風雨瀟瀟,雪白羅帳如瀑布垂落,一個哭得梨花帶雨的女子握住了她的手,仿佛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仿佛看見當初的自己。
然後她們一起做了此生中最瘋狂的事,掀起綿延三千裡的戰火。
公主殿下忽然一聲輕歎。
“原來是這樣啊……”言語間竟有一絲失落,“我當時確實存著□□的心思,以我容貌迷得姐姐舍棄一切助我,還以為撞了姐姐的桃花,沾沾自喜呢……”
輕歎悠長,便作長歎:“原來隻是遇不到蓋世英雄的人,有朝一日成了彆人的蓋世英雄。”
月昭語滯。
相較於應付眼下這樣的局麵,她寧肯帶兵再去砍閻寧一刀。
——
今夜尚未過去,營帳內又來一位客人。
來客罩著羊皮做的袍子,從頭到腳遮掩的嚴嚴實實,臉上也裹著布,似乎怕被人看出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