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像中原人所說的黃泉。
“可汗!不能再往前走了,雨太大,戰士們需要休息!”
手腕上綁著鷹羽的蠻族遊騎從隊伍前方衝過來,找到沉默不語的閻寧,向他彙報情況。
而閻寧隻是看了他一眼,冷漠的開口:“繼續行軍!”便越過他,留下一句話,“不要辜負你手腕上的鷹羽,令蒼鷹蒙羞。”
蠻族遊騎在雨幕中抬起手,看著手腕上被雨水打濕的鷹的羽毛。
那是新蠻中最崇高的榮譽,隻會賜予最勇猛的人,以證明此人擁有俯瞰天下的勇氣和力量。他狠狠地甩了一下,把手臂上殘留的雨水甩出去,重振精神,追了上去。
新蠻中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們的可汗現在很生氣,舊蠻部落背叛了他們,與煌夏結盟,俘獲了大巫女,要在七日之後燒死她,這使得閻寧不得不急速北上營救。
可是很多人心裡都在想,這樣真的值得嗎?
為什麼放棄中原好不容易打下的大片土地,去救一個女人?
但他們隻是在心裡想著,沒有人敢說出來,在大雨中沉默的行軍,沒有人想因此承擔閻寧的怒火。
馬蹄轟隆踏過雨水積蓄的蒼青之野,濺起一人高的水花。
蠻族大軍順利冒雨渡過了月牙河,來到這片被稱作“蒼青之野”的遼闊平原上。
閻寧拎著羊皮做的酒囊,小口抿著,渾濁的雨水順著壺口流進去也不在乎。
這是唐琅卓婭送給他的酒壺,酒壺上還係著紅色的綢緞,是從那件火紅色的裙子上撕下來的。
唐琅卓婭送出這個酒壺的時候,拿著酒壺上看下看,“我用了好久啦,怎麼才發現顏色單調?”她環望四周,卻沒找到任何亮麗的顏色,一低頭,忽然看見自己的紅裙子。
她用手拽著裙角,用力一撕,撕下一小段紅綢,綁在酒壺上,送給閻寧。
“這樣就好看多啦!”唐琅卓婭笑哈哈地說。
閻寧單手握住韁繩,另一隻手的大拇指不斷的摩擦著酒壺的紅綢,心中想起這段往事。
其實他不該回來的……他的軍隊已經在中原紮下了根,隻要徐竟野有一絲鬆懈,就能穿過山河天險衝進川津城,握住整個煌夏的經濟命脈。
到那個時候,無論那位公主殿下如何決斷,最差也是南北分治的局麵,江山一統亦可爭雄。
他感覺自己的靈魂撕裂成了兩半,成熟的那一半在他耳邊咆哮,斥罵他發了瘋,不該回來。
更加年幼的那一半安靜地坐在內心的最深處,一句話也不說,不知道何處而來的光,照在年幼的閻寧頭頂,使他看上去脆弱而聖潔。
閻寧使勁搖晃了一下腦袋,將雜亂的想法強壓下去,冒著大雨馳騁,趕到新蠻軍隊的最前方。
他突然想起很多屬於煌夏的典故,比如“英雄末路”、比如“雖死猶往”,使得整隻隊伍裡彌漫著悲壯的氣氛。
每個人的生命中總會有幾次被稱為“抉擇”的時刻。
這片蒼青之野是如今的抉擇,四年之前,是另一個抉擇。
四年前,就是在這片蒼青之野。
他的父親,被他秘密聯合月昭將軍取下了頭顱的前任可汗,曾對他投去無比厭惡的眼神,不像是在看兒子,像是看一個仇人:
“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我給你狩獵之神的名字,希望你成為勇敢的男人,可是你辜負了我的期望,你配不上烏撒爾的名字!”
那是“狩狼禮”之後,前任可汗對閻寧的評價。
狩狼禮,是蠻族證明勇武的方式。
每一個即將成年的蠻族男人都要經曆一次狩狼禮,帶上刀,騎著馬,去草原的深處,然後割下一顆狼首帶回來。
當時,即將成年的閻寧顫抖的握住了刀,騎上了馬,準備開始一次孤獨的征途。
然後他的父親把刀奪了回去,對他說:“我的兒子不需要刀!你的拳頭,地上的石塊,都是你的武器!去吧,兒子,像父親一樣,去徒手搏殺一頭惡狼回來!”
前任可汗曾在幾千人的麵前,徒手將一頭野狼箍死,扭斷了它的脖子,以此讓所有部落的人認可他的勇武,登上可汗的位子。
作為他的兒子,也應該這麼做。
閻寧害怕了,他很想從父親手中把刀拿回來,甚至想躲進帳篷裡,不去參加狩狼禮。可是父親的眼神令他感到恐懼,他抿著嘴,終究什麼都沒有說,躍上戰馬的時候雙腿都在發抖。
是唐琅卓婭趁著沒人注意,提著紅裙子快跑過來,偷偷給了他一把匕首,藏在他的靴子裡,小聲地對他說:“用這把匕首,不要讓人看見。”
閻寧摸著靴子的外層,按住藏在裡麵的匕首,朝唐琅卓婭點頭,眼睛裡滿是惶恐與不安。
一天之後,滿身傷痕的閻寧帶著一顆狼首回來了,他將狼首交給父親。
他的父親看著狼頭邊緣利器切割的痕跡,麵色陰沉,生氣的質問他:“你怎麼把頭從身子上割下來的?”
“用石頭,鋒利的石頭……”閻寧看著地麵回答,結結巴巴的。
他的父親把狼頭摔在他麵前的土地上,瞪著他,緊接著說出了那一番話,在很多人麵前公開嘲諷他,說他配不上烏撒爾的名字!
後來,他隱姓埋名,半遊曆半放逐的遊曆在這片大陸上,三年的時間,遍覽草原與中原。
再回來時,已經成為其他人眼中勇猛的戰士,學會了煌夏官話,給自己取了中原名字,遇見了深入草原獵殺他父親的月昭將軍。
閻寧並沒有與月昭將軍為敵,反而幫助將軍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又殺死自己的兄弟,直至如今。
直至如今。
大雨擾亂了閻寧的思緒,他甚至開始懷疑,走到如今是為了什麼。他並不是一個真正的戰士,他是一條陰險狡詐的毒蛇,所謂戰士隻是給其它人看的偽裝。
隻有最勇猛的戰士,才能讓蠻族人心甘情願的追隨他……
那麼最開始,自己為什麼要費儘心機謀取天下?
閻寧腦子裡又亂了起來,各種紛亂的情緒此起彼伏,目光不經意間一瞥,瞥見綁在酒壺上的那一段紅綢。
對了!
閻寧猛然驚醒。
他要迎娶的女人是蠻族的大巫女,即使成為可汗也不能夠迎娶的大巫女!就算將整個蠻族踏在腳下仍然不夠,還要更高的地位,這樣才不會有人擋在他與唐琅卓婭之間!
閻寧想起來了,他終於想起來了。
所謂征伐天下,不過是為了迎娶一個穿紅裙子的女孩而已!
“加速行軍!大雨擋不住蠻族的彎刀!”
閻寧在雨水中大吼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