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師父雲繡夫人並非沽名釣譽。她十二歲那年,由於天賦異稟,各家針法已經掌握得爐火純青,但她遇到了瓶頸,沒有辦法得到更大的進步,一味癡迷更加高深的技法,是她的師父發現了她的破綻。
她的繡品太冷了,太乾淨了,隻有自然的美,卻不沾染一絲人氣。
然而多年以來,她精進的隻有技法而已。有時她也在想是不是雲韶景的身份給了自己太多的束縛,因此她也偶爾想換個活法,試著融入到人群中。
老兩口正滿是期待地望著她。
韶景嘗了一個,讚道:“好吃。”
阿婆臉上笑出了一朵花,絮絮叨叨:“那便多用些。我們指望這個攤子能多賺些,早些還你。你一個小姑娘家家也不容易,我們哪能腆著臉皮要你的錢呐,到了地下都不安的……”
韶景正色道:“無妨,不急。令郎為國捐軀,是大興子民的恩人,我舍些錢財報恩算什麼呢。”
提到小兒子,老兩口眼紅了,擺擺手,堅持要還。
韶景不再多言,免得老兩口內心難安,安安靜靜地吃著餛飩。
這時,一道小灰影飛快撲向韶景,韶景凝眉看去。
是老兩口五歲的小孫女豆豆。
小丫頭輕蹭著韶景,咧開嘴笑,小嘴中缺了兩顆門牙:“杳杳賊賊,我好癢你。”
韶景忍俊不禁,彎腰捏了捏豆豆的小鼻子,學著她的模樣:
“賊賊不癢,你癢嗎?”
豆豆瞪大眼睛,著急抓著韶景的衣裙,努力辯解:
“是癢,癢……”
韶景看向那隻拽她的小手,視線凝在衣袖上類似小蜈蚣般的縫補痕跡上。
阿公神色尷尬:“老婆子眼睛壞了,這丫頭又老是上躥下跳,壞了好多衣裳,丟了可惜,老頭我就自己學著補補,讓姑娘見笑了。”
韶景搖了搖頭,自腰間蘇繡山茶花荷包中取出一把經過折疊的做工精致的小銀剪,先除去原來的線。再掏出一些彩色針線開始認真縫補。
祁晏尋到韶景的時候,正好看見這一幕。
少女半蹲於地上,懷中摟著一個半大的小姑娘,神色溫柔而認真。
燈火葳蕤,映著少女的側臉瑩白如玉,恍若神女。
祁晏的心跳突如其來的加快,血中滿是熱熱的躁動,隨之而來的卻是難以言述的安寧,撫慰一切悸動。
矛盾又融洽。
恍惚間,祁晏想起了他殺的那些人。戰場上的人太多了,神影要暗殺的人也太多了。一不小心,他就會忘記他宰割的是活生生的人。溫熱的鮮血濺到臉上,一方麵讓他驚醒,他在屠戮;另一方麵讓他更加沉迷,他在屠戮。如此循環往複,直到殺戮結束。
祁晏有時候也會喪心病狂地想,如果麵前是雲韶景這丫頭,他會不會迷亂到直接殺掉她。或是,殺紅了眼的模樣會不會把雲韶景嚇死。
每次腦海中浮現雲韶景那雙清冷而又沉靜的眼睛,他才有片刻的清醒,隨意的一個眼神就那麼輕而易舉地撫平了他內心深處壓抑不住的嗜血殺欲。
“公子,你擋著我的光了。”
耳邊傳來沉靜如水的嗓音將祁晏喚醒,隻見韶景的秀頸轉向自己,容色略帶歉意。
祁晏凝著這張清雅的容顏良久,沒有吭聲,乖乖退到了一邊。
韶景複又垂首,沉下心起來,完全投入到針線帶來的美的體驗中去。
芳蘭竟體,韶景的舉止過於優雅靈動,不知不覺吸引了附近賞燈的男女老少, 他們自覺退到韶景身後屏息注視。
祁晏回頭,冷冷掃視一些不懷好意的下流目光,盯得人脊背發毛灰溜溜離去,才心下滿意。
韶景能感覺到其中有一道尤為熱切的目光,不過她亦無暇顧及,有什麼關係呢?世人總是容易沉迷於表麵的東西,例如她這副年輕的皮囊。
半個時辰過去了,一小朵向日葵逐漸成型,花葉舒展綻放,羽羽如生。豆豆的灰布褐衣霎時灰暗褪去,有了勃勃生機。
豆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從蜈蚣變來的向日葵,驚奇地長大嘴巴,小手指試探地摸了摸,才確認是真的,呆呆道:“真好看。”
韶景笑望著她。
小丫頭的臉一下子興奮紅了,高興地摟著韶景:“謝謝杳杳賊賊。”
韶景摸了摸小丫頭的紅撲撲的臉蛋,起身之際,一陣眩暈。
祁晏眼皮一跳,快步閃身摟住韶景的纖腰往懷裡帶。
韶景穩住身形,待眩暈感散去,稍稍退開些許,垂下鴉羽般濃密的眼睫,溫和道謝:“多謝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