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與裴驚辭同輩表係,想必從小到大,自是不再私底下拘束於君臣之儀。以裴驚辭的脾性,估計懶得拘謹。
而且公主的反應,似是對裴驚辭的態度習以為常。
想到這層,她再看長公主的樣貌,覺得眉眼英氣,與裴驚辭的玉美兩個長相,但側臉卻異常神似,同是劍眉入鬢,挺鼻拔立,其韻仿若雕刻的完美,好像他們皇室一脈,側臉俊正,多多少少有些相像。
可到底對方是身份尊貴的公主,裴驚辭有底氣在公主麵前出言無狀,但她仍覺得既以客身來,就要恭敬些。
商時序回了公主的話:“隨公主殿下,時序年歲不及公主,公主直稱臣名無礙。”
長公主看向裴驚辭,“多日不見,人味不少,穿衣打扮都像個人了。”
裴驚辭聞言起勁,“自然,我夫人給我安排的。”
長公主嗬地一笑,她似有私下話與商時序說,打算支走裴驚辭:“你出去,我想與你娘子聊聊。”
裴驚辭:“不走。”
長公主皮笑肉不笑,像在憋住某種衝動:“我又不會欺負她。”
裴驚辭不動,長公主臉色難看。
商時序湊向裴驚辭,細聲說:“你出去等我。”
裴驚辭立即坐正,“我有何不可以聽的?”
她無聲覷他,裴驚辭敗下陣來,“好吧。”
裴驚辭出去後,長公主扭頭叫來一個太監,道:“你過來打開食盒,我有些餓了。”
小太監仍低著頭,小步匆走過來打開食盒,將食品一一放置於桌麵上,便識趣地行禮退下,換來一位樣貌清秀的宮女,插手等待在公主跟前。
長公主往桌麵一看,首先入目的是一碗綴滿花果的白膏製品,她猜這就是雙皮奶了。
商時序給她介紹:“這碗上拌有水果的白色膏體,乃是公主親點的雙皮奶,這盤檸黃的堿水糕和花果冰粉,是臣自作主張,帶給公主品鑒的新款吃食,無人試過,公主是第一人。”
長公主離得挺近,聞得雙皮奶散發的奶香誘人,原本點一份天和食鋪的吃食引商時序來公主府,可桌上食品貌似不錯,加之,她本就愛吃牛乳製品,眼下倒十分想嘗嘗看。
“試一試這碗白色的膏體。”
靜候在旁的宮女立刻拿起調羹,舀一勺雙皮奶放入新的一個白碗中,端給長公主。
長公主拿勺填入口中,雙皮奶的奶香瞬間蔓延在舌腔之上,接著軟香滑口的奶皮嫩在齒間,來不及細品,便狼吞喉中,回味無窮。
她先是一頓,頗為驚喜地看向剩餘的雙皮奶,宮女再抬手挖給她時,公主讓宮女退下,自己端起碗吃。
奶香濃鬱,口感順滑,同時,配上蘋果的脆甜,芒果的軟綿,草莓的酸甜,咬在齒間汁水流在口舌,帶著微微嚼動,又不失滑嫩,美妙奶香與果香融為一體。
長公主眼前一亮,一份碗雙皮奶很快見底,她意猶未儘,隻好將目光投在桌麵其他吃食上。
宮女捏起紅糖小碗,在檸黃色的堿水糕上澆了一層暗紅色澤的糖漿,後無須宮女再動手,商時序也來不及過多介紹,隻見長公主迫不及待,自行用木筷子夾起一塊堿水糕送入口中。
堿水糕外酥內軟,順滑彈牙,鹹中帶點堿水味道,咀嚼之際還有些粘,吞咽之時也有些小噎,卻吃了一口又想吃第二口,往紅糖漿上一滾,檸黃糕體立即染上一層呈亮如琉璃般的紅漿,咬入口中,香粘軟糯,唇齒間儘是糯米清香和甘甜糖漿,令人食指大動。
很快,一盤不多不少的堿水糕已經吃完,長公主偷偷舔了小唇,回味與雙皮奶不一樣滋味的堿水糕。
漆木桌麵上還剩一碗冰粉,長公主的眼睛直盯著花果冰粉看,等宮女將它遞到麵前,她無暇顧及皇家的優雅體麵,
雖然日常飲食受控製不可多吃,也不能不吃討厭的食品,但到底是公主,什麼山珍海味,珍品佳肴沒吃過?長公主因為味蕾極度挑剔,真正讓她覺得好吃的東西很少,這一碗涼粉看著水果搭配多,色澤誘人,可前麵雙皮奶和堿水糕的吃食拉高了她的味蕾閾值,長公主沒有拉高對它的期待。
長公主舀了一勺放入口中,淡淡的甜味隨著嫩滑的涼粉擴散在口中,芒果軟糯,蜜桃清脆,楊梅酸甜,果甜依次滑過食道,令人胃口大口。
這些水果定是從樹上自然熟透才將其摘下,其催熟的瓜果不可比擬,她一嘗就嘗出來了。
澆一小勺酸梅汁降暑開胃,碗裡剩下的水果豐足,火龍果、西瓜,獼猴桃、黃桃等鮮果非常料足過癮,中間撒下炒香的花生碎和白芝麻,最近流行的芋泥也五顏六色參在裡麵。
吃了一口,長公主感覺停不下勺,爽口的涼粉滑過食道,驅寒屋內的燥熱,清爽潤喉,也解去吃堿水糕時糖漿過分的甜膩,有一種滿足感蔓延口中,竟讓縈繞在心頭的閒煩揮之而去。
長公主這餐吃得身心舒暢,好久沒有吃到有飽腹感了。不知不覺,她捧著吃乾淨的瓷碗發呆,忽然輕笑出來,
宮女見她吃完,上去收拾碗筷,低頭安靜地帶走。
商時序出聲道:“公主感覺如何?”
長公主:“有點本事,你有何想要的賞賜,儘可對我說。”
商時序:“臣隻有一個問題。”
終於能進入正題,她溫聲道:“臣與公主無冤無仇,又是相近的親屬關係,為何針對我的天和食鋪,讓那對母女潑我臟水。”
長公主隨意擺了衣袖,整理姿態,“你知道了。”
“公主沒打算隱藏,靛藍對襟窄袖外衣,圓領長衫,是你府裡的侍從的打扮。”商時序說,“況且,公主吩咐那對母女說辭如此,不就是告訴臣,是您乾的事嗎?”
長公主:“想知道原因?”
她扶了額,過會兒才繼續道:“那要問你的好夫君,他知道。”
這關裴驚辭什麼事?
商時序沉默不語。
長公主:“今日引你來,是覺得你在經商造化上奇運連連,不知表嫂,可有與我合作的意向?”
商時序:“謝公主青睞,隻是公主打招呼的方式嚇人,臣膽子不大,實實在在被嚇了一跳。不知公主想要合作什麼?”
長公主:“我要你的食方,你也可以繼續經營天和食鋪,我給你支持,任何其他皇子皇女私下的商賈勢力我替你攔去。”
商時序:“當真?”
長公主:“當真。”
商時序:“那臣恭敬不如從命,隻是還有一事。”
她環視四周的宮女太監,長公主讓所有人退下,長公主:“隻餘我倆,你可明說。”
商時序:“公主從商,卻也乾涉超綱,扶幼弟,替他練禦前軍,為何不培養自己的禦前軍呢?”
禦前軍可不是普通的似軍,隻有皇帝才可以備軍。
長公主眸光淩厲,冷笑了一聲,厲聲道:“你好大的膽子!”
一般人到此也就跪下請罪,商時序起身走到長公主麵前,柔聲道:“公主明明比其他皇子才德出眾,仁厚愛民,水患你可以治,震災你可以援,凡是皇子做的事,你一樣能做,甚至更好,為何不能繼承皇位,公主也是皇上的子嗣,為何不行?”
長公主心中一動,終於有人也覺得那群皇子有多廢物了:“女人怎能當皇帝。”
她雖這麼否定,可商時序知道,她想,非常想,她對權利的渴望,皇位的念想,大過於其他。
但沒人能理解她的心情,她甚至不能外說,泄露一點念頭都可能讓她萬劫不複。
商時序:“女人怎不能當皇帝?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隻要你想,怎麼不行?”
長公主:“果然是能和裴驚辭待在一塊的人,如此大逆不道,忤逆不忠的話也隨隨便便道出口,你就不怕,腦袋落地?”
屋裡人退下,就真的退下,不會怕有偷聽牆角的蟑螂老鼠,其他皇子不屑於安排人監視公主府。她明知道商時序攛掇她,卻縱容地慣著商時序口出狂言,也是因為這些話她正想聽到。
很爽,心口開暢。
她本該萬人之上,無人之下,卻礙於女子之體,不得繼承王權的資格。
和商時序所說的,憑什麼,她想很久這問題了,從她見父王在朝堂的威儀開始,從覺得自己的兄弟隻會吃喝玩樂開始,從自己能讓百姓吃飽喝足開始,憑什麼,她不能當?
長公主閉上眼睛,想聽商時序說多點順耳的話。
商時序如她所願,“成王敗寇,向來隻有勝利者有話語權,千年來女子不能繼承高位,不過是沒有去爭取高位的,公主倘若繼承王位,你的軍,你的民,都會認可你是正統的血脈。”
“女子不弱,隻是世人說弱,公主,你該把那些說你不行的,嘴巴撕爛,腦袋擰斷。”
話語剛落,長公主猛然朝商時序的臉上打量。
一身白衣的他身段纖細嬌弱,眉間帶朱,仙似慈悲,仿若一朵無辜的白山茶,卻從口中說出撕爛他人嘴巴、擰斷他人腦袋的話,不動聲色中,好像看到了她白淨外皮下蛇蠍般的罪惡。
長公主:“你這樣?裴驚辭認識嗎?”
不認識。
她在裴驚辭的麵前,從來是摸不得臟,見不得殺雞血的嬌女。
夢境帶給她全知的視角,卻也讓她刻骨銘心。
重蹈覆轍,萬萬不可。
她的心境,早在一次又一次的夢魘,在一夜又一夜的睡夢中悄然翻變。
長公主:“你就不想,哪天他見識到你的另一麵,離你遠去?”
商時序:“他不會。”
長公主:“你太肯定了,男人是最不可信的,信他們的嘴,不如養條狗。”
商時序不回答她,長公主點頭表示自己不問了。
談差不多了,長公主讓她退下。
商時序離開公主府待客廳堂,見裴驚辭站在水池邊,手裡端一碗魚餌,一下又一下,百般無聊往裡拋。
幾個太監恭敬侍命左右,裴驚辭轉身看到她,即刻把碗裡的魚餌都丟下水池裡,引起池水裡的錦鯉爭相吃食,水聲迸濺。
馬車上。
商時序記起長公主的提示,問他,“你和長公主有何淵源?”
以至於,讓她出手針對我的天和食鋪。
裴驚辭聽到長公主,哼了一聲,“她啊,輸不起。”
商時序:“詳細點。”
裴驚辭往馬車內壁後一躺,“想知道?你想怎麼求我?還是給我什麼好處?”
她想了解他的過去,他是非常樂意傾述的,但他就賤得慌,非要逗一逗她。
然而商時序說個不字,連“不想聽”三個字都沒完整說出來,裴驚辭便將自己的破事抖了個乾淨。
“那應該是十三歲時,我隨咱爹參與皇家獵場獵賽,她弓箭之術了得,在狩獵上信心滿滿,但偏偏遇上了我,專門跟在她身後,她一拉弓箭,我就提前將獵物射殺,那一整天,她愣是一頭獵物沒獵到,從此與我記恨上,反正嘛,關係就是誰也看不上誰,算是恩怨頗深,可惜每年上墳,抬頭不見低頭見。”
商時序:……
有點討打了。
裴驚辭繼續說:“可不是我先惹她的,誰叫她弄壞了我的絨布娃娃,要是她不搶著要,我沒必要與她結仇。”
絨布娃娃?
商時序想起來了。
有年生辰都過去兩月了,裴驚辭才假惺惺地送了她一個兩米長的絨布娃娃。
絨布娃娃不僅醜,還縫縫補補,商時序收到禮物時氣壞了。
她那時不懂得掩藏傲氣的心氣,覺得自己怎麼能配這種破爛玩意。
放在榻內,都讓她噩夢連連。
醜東西,屁的配上她。
而且,裴驚辭送她生辰禮物前,在他生辰上和她索要了她抓周時抓到的短劍,並且信誓旦旦保證能送她一件可陪·睡的大絨布娃娃。
自從與爹娘分開房間睡,她便怕做夢,怕自己入睡,整整期待了娃娃一年。
結果呢?
就算不會做娃娃,難道就沒有銀兩差遣其他匠人去做嗎?
這麼破爛不堪,敷衍誰?
那時裴驚辭沒有解釋,隻一個勁跟在她身後轉。
可是現在聽裴驚辭說起娃娃被毀的緣故,商時序覺得唏噓。
她明明和裴驚辭那麼多過往回憶,長大後卻好似忘了一乾二淨。
商時序拉開馬車窗口,朝外望,街道人流如織,匆匆忙忙,她看著外麵陌生的路人臉麵,問裴驚辭道:“你永遠不會背叛我的,對吧?”
她問得很小聲,但裴驚辭還是聽到了,“我和你就沒站在同一陣地,談什麼背叛。”
“但是看著多年的青梅竹馬之情,如今的夫妻薄緣,隻要你說你想要我站在你身邊,我就和你站在一塊。”裴驚辭催她,“你說呀?”
商時序道:“我想要。”
裴驚辭心頭一顫,沒想她真的說了!
按以往,他這半玩笑半認真的話,商時序不得無視他八百回。
他正驚訝中,商時序又道:“我想要一條聽話的犬,犬比人忠誠。”
裴驚辭以為她開玩笑,“犬如此聽話,你會對它生起感情嗎?”
商時序:“會,我會好好待它愛它,直到壽命燃儘的最後一刻。”
裴驚辭沒說話,靠近她,雙眸發亮。
他語氣戲謔,不正經,“你看我可以嗎?”
那我可以擁有你的喜歡嗎?
我想要你的喜歡。
如若當你的犬能分走你的一絲喜歡,我想當你的犬。
你看我可以嗎?
他在心裡說是火熱赤誠的。
商時序:“可以。”
“商時序你這人真無趣,玩笑話也說得這麼嚴肅。”裴驚辭說完掀開另一邊馬車窗口,背對著她。
他的手,胸膛,因情動微微顫抖,他控製不住,藏在身前,儘力安撫。
是夜三更天,燭火已熄,夜蟲鳴叫,所襯屋靜,皎白月光從雕花窗投入床頭,照明床榻上兩人的輪廓。
裴驚辭麵朝商時序的後背躺著,一半俊臉掩藏在黑暗之下。
麵前的人呼吸平穩,睡意濃重,他在月光下,輕輕地伸手在她後背寫字。
我心,悅你。
未曾說出口的情,隻敢在深夜以指潑墨。
我心,悅你。
商時序在心裡默念寫在她背後的字,手指悄然握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