盞燈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1 / 2)

盞燈留我 蟬言且休 13419 字 10個月前

那天武芳不讓祈暘留宿,晚飯也趕她和程霽出去吃。

他們走到巷口時,祈暘往後望,她還站在門前揮手。

天色漸漸暗了,巷子狹長,武芳於儘頭處立著,怔怔望著祈暘的方向,進半步退半步,聲音沉啞卻努力高聲,關心囑咐的話語還在一遍又一遍強調。匆匆說不儘。

簷下懸著的燈落了一片橘黃的光輝,將佝僂的老人和陳舊的房子籠罩。

祈暘攥緊了手,一時百感交集。今年以前,她以為自己就要這樣漂浮過完一生了,而現在,程霽回來了,和外婆的感情也得以重圓。

她終於不再無處可去,她是有家的,她回家了。

程霽在她掌心安撫地捏了兩下,朝後揮手,高聲喊:“外婆我們走了,您快回去吧。要保重身體啊。”

武芳揮手回應,直到影子在模糊的視線裡再看不清找不到,才眨了眨酸澀的眼睛。不知又望了多久,待天完全黑了,她終於蹣跚地走回去。

這夜,盞燈徹亮,石階上的狗爪印愈發清晰。

-

四月中旬,祈暘忙得暈頭轉向,她和餘傾搬回學校住,除了畢業論文,還要應付層出不窮的各種資料和報告。

幼兒園那邊放寬,一周隻用去兩天,六月中轉正麵試。至於沐沐那邊,自從出軌烏龍解決,徐穎減少工作強度在家安胎,陳鐘也儘量多抽時間陪伴妻女,一家人其樂融融,祈暘隻用周末和去幼兒園的兩天過去。

讓祈暘驚訝的是,餘傾居然和王博旦聊得投機,雖然總是吐槽他嘴碎智障,但也以此為樂。

“啊啊啊啊啊!”宿舍裡爆發出一陣尖叫。

一個室友皺眉提醒:“餘傾你小點聲,彆吵著其他宿舍,不然在群裡艾特我們就尷尬了。”

“抱歉抱歉。”餘傾抱手小聲道。

祈暘床位和她的挨著,就坐在她隔壁,正改著論文裡的一些細節,側頭看了她眼:“怎麼了,王博旦終於承認他像窩瓜了?”

“哈哈哈。”餘傾捂嘴笑得不行,“你彆說我也這麼覺得!但說正經的——我中簽了!!”

祈暘一愣,湊過去看她電腦,真是官方發來的邀請郵件。

餘傾激動地搖她肩膀,眼睛笑成縫,整個人差點仰過去:“我看到網友分享,就趕緊看了一眼,沒想到真的中了,就上午發來的郵件!快快快,你看看你的有沒有。”

祈暘有了心理準備,顯得很平靜,不緊不慢地登錄了郵箱。並沒有收到任何郵件。

“誒?”餘傾不信,上下劃拉鼠標,還刷新好幾下。

“沒關係,下一次再抽。”祈暘說。

餘傾看著自己的郵件撇了撇嘴,興奮的勁頭蕩然無存:“這個財年快過去了,聽說就在這幾天發完名額……光我一個人抽中我也不想去了。”

“不是有一年期限?過段時間是我外婆七十歲生日,到時候我讓她幫點鼠標,沾了喜氣肯定能抽中,這樣我們就能一起去了。”祈暘戳戳餘傾的臉,語氣輕快有點像哄小孩。

餘傾握住她的食指,嘖嘖兩聲,手捂著心臟表情悲痛道:“在你說話的十幾秒裡,你到底想的是我,還是遠在彆處的你的寶貝程霽?”

她擠眉弄眼的表情太紮眼,祈暘咳了下,故作鎮定地繼續改論文:“肯定是在想你啊。”

餘傾瞥見她抿直的嘴角,看破不戳破,拿腔拿調地“哦”一聲,說:“是嗎,我怎麼總是不小心聽見你們倆膩歪的時候,他總撒嬌叫你祈老師啊?祈老師?”

“……”

祈暘臉憋得通紅。

餘傾笑笑,不再逗她,拍拍她柔軟的發頂,看到她架子上放著兩盒巧克力,隨口道:“那個紅盒子的巧克力,給我吃一個唄。”

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祈暘手指轉了個彎,從旁邊黑色盒子裡抽出一塊。

餘傾接過塞進嘴裡,沒太在意但還是有些疑惑地問:“那盒沒了?”

“那盒是我外婆給我帶著的,你吃的這個是程霽上次買的。”祈暘看向那抹紅色,她自己還沒舍得拆封。

巧克力含在嘴裡,似瞬間沒了味道,餘傾眯起眼假意拱火:“嘶,看來程霽沒有你外婆地位重要啊。”

鼠標滾輪的聲音戛然而止,祈暘略皺起眉看向她。

餘傾以為她生氣了,想跳過這個話題,沒來得及就聽到她說:“對,外婆當然是最重要的人。”

……

時間一天天過去,有時似流沙之快,有時又若落葉飄飄蕩蕩,給人一息喘歇時間。祈暘在學校、幼兒園、沐沐家三點一線地奔波,總是行色匆匆,偶爾在路邊看到一朵蒲公英花,才下意識駐足。而程霽也越來越忙,熬夜談合作是常有的事,兩人很少有時間交流。

這天是沐沐幼兒園畢業的日子,陳鐘和徐穎偷偷給沐沐辦了一場派對,讓祈暘先過去陪著她,他們好完成一些收尾的驚喜。

天氣已經熱起來,沐沐穿上短袖的粉色公主裙,戴著粉色的發箍,像個真正的可愛小公主。她隱約知道待會兒有驚喜,撒嬌要祈暘給她編艾莎那樣的辮子,這個發型祈暘在幼兒園給不少小女孩編過,隻是她頭發細滑,祈暘編得有些費勁。

沐沐安靜乖巧地坐著,圓圓的眼睛透過鏡子看她,問:“小暘老師以後還會帶著我嘛。”

一次性皮筋繃斷,祈暘撚撚手指,拿了一個新的,語氣溫柔:“怎麼突然這麼問。”

沐沐捏了捏懷裡毛絨玩具的耳朵,歪頭說:“媽媽說的,我幼兒園要上完了,小暘老師你也要畢業工作了,以後不一定能繼續教我。”

皮筋在指尖繞了三道,辮子終於編好,祈暘微笑看她:“未來的事小暘老師也沒法給你保證,但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你以後成長的路上還會遇到許多人,有的隻能陪你一小段,有的會陪你長一些,可總有要說再見的時候。”

“那好吧……”沐沐小臉皺了下,想了幾秒說,“不管以後怎麼樣,我都會永遠記得小暘老師的!”

小姑娘眼神清亮,皮膚雪白,長得可愛喜人,小手拉著祈暘的手指左右晃晃,以表達自己對她的不舍和依戀。

起初這個私活祈暘隻把它當成一份工作,可隨著相處,她和這家人產生了很多羈絆,這是除了老巷之外另一個她還感覺到是家的地方。

徐穎和陳鐘解除誤會後,單獨找過祈暘道謝和道歉,這次的派對他們也邀請了她,隻是她拒絕了。對於沐沐來說,父母的陪伴是最珍貴的,他們一家人的專屬時光不應該有外人打擾,而且今天小主角會實現她一直期待的願望——知道自己即將有一個弟弟或妹妹。

祈暘相信,不管是弟弟還是妹妹,沐沐都會是個好姐姐。

-

六月踩著蟬鳴如期到來,答辯一切順利,隻是祈暘因為長時間得不到充足的休息病倒了。宿舍裡其他室友都已經離校,隻剩下餘傾和祈暘。

祈暘睡醒時宿舍一片昏暗,她撩起床簾,打開床頭的台燈,發現餘傾不在宿舍。

還沒喘歇片刻,一陣急促的鈴聲響起。是武芳打來的電話。

她咳嗽幾聲,把喉嚨清通才接起:“外婆。”瞥了眼時間,快十點。

祈暘撐著坐起,氣息短促無力,強打起精神:“怎麼不說話?平時這個時間不早睡了嗎,想我啦?”

電話那頭久久沒有回音。

難道是睡覺不小心按到了鍵?

心裡猜測的下一刻,武芳終於說話了:“看你最近都不勤打電話給我,問問你怎麼了。”

聲音還是以往那般嘶啞厚重,甚至更甚。

祈暘無聲彎起唇角,賠罪似的解釋:“對不起啊,昨天剛答辯完,這幾天太忙了,吃飯睡覺都得擠時間。”

“我還感冒發燒了呢。”

原本不想說的,可祈暘為了求得原諒還是可憐兮兮地說了出來。

鼻音很重,說話能聽出清晰的顆粒感,像隻病蔫了的小貓,怪招人心疼的。

武芳笑了聲,似乎緊接著歎了下氣,說:“可憐喲,等過了這陣子就能休息了。畢業了東西多,直接寄回來,彆大包小包拎著,累贅。”

“好。”祈暘應著。

她又一次在腦海裡構想:“等過幾天幼兒園麵試結束了,我就回去,到時候帶您逛金店,金戒指金手鐲想買的咱都買下。”

祈暘閉上眼,虛弱地笑著。

其實武芳不缺首飾,大姨回來探望經常買禮物,衣服鞋子她能穿兩個星期不重樣,隻是節省舍不得拿出來穿戴。不過那是她買的,祈暘還從來沒有機會送,好在這次簽證沒中,否則錢不一定夠呢。

武芳連連應了幾聲好,又叮囑了幾句常掛在嘴上的嘮叨話,便去睡了。

一通電話結束,祈暘積攢的能量也用完。睡前手機開了免打擾,這時她才看到餘傾發來的消息,她說肚子餓了,在宿舍吃外賣怕吵醒她,去了校外的小吃街。

祈暘告訴她自己已經醒了,叮囑她在門禁前回來。

一小時前,程霽也給她發了消息,問她怎麼樣了。

呼出的鼻息滾燙,祈暘按了按眉心,一字一句斟酌慢慢打著,看了幾遍才發送出去。

【放晴的暘:好多了,就是頭還暈。等我們都忙完,我去找你,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和你說。】

發完這些,她幾乎力竭,眼皮直打架。祈暘沒力氣去關燈,偏過頭埋進被子裡,瞥見了左手手腕發黑的銀手鐲。

原來生病的時候,它真的會變黑啊。她在睡著的前一秒想。

祈暘身體素質挺好,整個大學幾乎沒生過病,就算病了也是小問題很快就好,可是這次在宿舍躺了幾天都沒有好轉的跡象。

餘傾幫她整理西裝套裙,看祈暘那蒼白的臉色忍不住道:“要不我還是陪你一起吧,你這樣我哪能放心啊。”

她抽中了簽證,死纏爛打一番家裡人終於同意她去澳洲玩一趟,所以餘傾並不去參加轉正麵試。

瞥一眼屋外,濃雲翻滾,樹葉沙沙敲打窗戶,明顯要下雨的跡象。

祈暘拿口紅遮住慘白的唇色,安撫她說:“沒事的,你不還要打包快遞麼,十點麵試,我爭取早點回來跟你一起吃午飯。”

餘傾看了眼雜物堆成山高的床位,頓感頭疼:“好吧,那你帶著傘,以防下雨。”

祈暘:“嗯。”

把雨傘放進包,祈暘最後檢查一遍要帶的東西,拿在手裡掂了掂,感覺有點重,最後把充電寶拿了出來。

天公不作美,還沒出校門,就下起了雨。

雨不大但風大,祈暘撐著傘一路快步走進地鐵口,停下喘了會兒,捋開濕發,拿手機照了照。

可真不像個人樣啊……

額前的碎發被打濕貼在皮膚上,鮮豔的口紅和慘淡的麵色形成激烈反差。

祈暘倒吸口涼氣:“去了恐怕嚇死人……”

過了早高峰,此時地鐵上乘客寥寥無幾,祈暘坐在角落,拿出紙巾仔細整理儀容。把頭發擦乾,誇張的口紅擦掉,用力咬了咬嘴唇,然後使勁捏臉頰——再一照,唇色和臉色都要比之前自然很多。

她低頭看了眼濺上泥點的小高跟鞋,把紙巾攥在手裡,打算到幼兒園門口再擦拭。反正路上還是會濺到水。

身上淋了些雨在發冷,還忍不住得抖。祈暘知道她現在應該挺狼狽的,但心裡暖,忍不住笑。

過了今天,她就能回家了,給外婆熱熱鬨鬨的過生日,還有和程霽坦白。

不管程霽還記不記得、能不能接受,說出來她就可以釋然了,就能和過去所有的不幸運和解了。

祈暘合上眼休息,指腹習慣性地放在手鐲上摩挲,它還是黑色沒有變回來。地鐵輕微的晃動讓祈暘漸漸失守了意誌,她很快睡著了。

再睜眼,是被手機的震動驚醒。

她一個激靈,看向指示牌,幸好沒坐過站。

胸口無征兆地發悶,心慌。祈暘擰眉撫了撫,按捺下不適,摁了接聽。

是個陌生號碼。

“喂,您好……”

那人的聲音有些耳熟,她打斷祈暘,冰冷沒有起伏地宣告:“你外婆去世了。”

……

祈暘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籟沉的,那句話結束後,她的世界便失去了聲音和圖像,隻剩下頑固惱人的耳鳴。

老巷尾巴站了很多人,有街坊鄰居,有來了解情況的警察。

祈暘穿過人群,行屍走肉般掠過院子、廚房,直到臥室。

不大不小的臥室擠滿了人,空氣中飄著怪異的氣味,一些人捂著口鼻,麵色難免露出嫌棄的模樣。

黃儷在,林守德在,祈暘認出大姨、大姨夫還有堂姐,一些眼熟的眼生的親戚都在……唯獨,她外婆不在。

顧不上撕扯的頭痛,祈暘搖著頭朝裡走,嘴裡呢喃地說:“不……不可能,不可能……”

明明前幾天才打過電話。那時還好好的。

她恍惚失神,半笑半哭的樣子像是發了瘋,周邊的人都有意避開她,混亂嘈雜中一條縫隙被讓出來。

電視機櫃子、茶幾、窗台、床頭櫃,所有能擺的地方都放著照片。

她和外婆的合照呢?怎麼不見了……

祈暘毫無征兆地回頭,看見了衣櫥旁的祭台。

右邊是菩薩像,麵前用罐頭玻璃瓶供著清水。她小時候調皮,找不到水經常偷喝,被發現了也沒關係,外婆會幫她和菩薩求情。

中間是外公的遺照,他眯眼笑得溫柔,祈暘最近經常夢見他,腦海裡對他的模樣愈發明朗了。

合照就在左邊。

再左邊……是武芳。

祈暘不可置信地搖頭,嘴角扯不動,說不出話,隻是在搖頭,眼眶紅得刺目,可眼淚不掉下來。

怎麼可能……怎麼會是她,這照片什麼時候拍的?

是誰擺在這的?

太過分了,怎麼可以給活人擺遺照?

外婆你快出來看,快罵他們,他們太過分了……

喉嚨似被割開,一陣一陣不斷湧起劇烈的痛,祈暘伸出手,顫巍巍地指向照片,看向周圍的人。

黃儷和林守德表情像是不忍,彆過頭去,不看她痛苦的樣子。

祈暘視線又落回到照片,看見了照片前的盒子。

這盒子又是什麼……這是在演戲嗎,還是惡作劇?

祈暘怔了許久才邁開腿,短短幾步,她已經大汗淋漓,汗水順著臉頰在下巴滴落。垂在身側的手動了動,在她要摸上骨灰盒的前一秒,黃鶯開了口。

“這是你外婆的骨灰。”

砰——

祈暘失去意識,重重摔在地上。

-

白色。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病床,白色的牆壁。觸目皆是白,讓人厭煩卻無力。

祈暘躺在病床上,眼睛如死水一潭,一動不動。

黃鶯帶了一個中年男人進來,他朝祈暘微一鞠躬,公事公辦地說:“我是武芳女士生前委托的律師,根據武女士的遺囑,她將名下所有的財產都留給了你,包括……”

武芳根本沒有糖尿病,她得的是肺癌。去年十月發現,誰也沒有說,醫生告訴她隻有半年時間。

年後,她一直打電話給黃鶯,緩和她對祈暘的誤解和怨念。

四月,病情惡化,她還是沒有告訴任何人,去了次醫院,醫生說已經快了。她拖著病痛找了機構,立下遺囑,還去家政公司請了一個阿姨,不用做什麼,就是隔一天來看看她還是不是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