盞燈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2 / 2)

盞燈留我 蟬言且休 13419 字 10個月前

阿姨6月16日去,武芳狀態不錯,還多吃了很多,她讓阿姨過幾天再來。19號傍晚,阿姨再去,人已經走了。

夏天悶熱,發現時,屋子裡已經漫著一股臭味。

阿姨按照武芳囑咐的,立刻聯係了黃鶯,黃鶯連夜趕回,聯係了火葬場火葬。

黃鶯有給父親辦理身後事的經驗,她強撐著安排一切,一直到早上阿姨才見到她人,告訴她武芳給她留了話——“彆為難祈暘,多體諒她……”

祈暘雙目空洞地聽著,眼淚滑過鼻梁沒入另一隻眼睛,然後從眼角流進頭發,濕了大片枕頭。

按照武芳的意思,死訊通知到親朋好友就行,不要大張旗鼓的辦葬禮,浪費錢。

這兩天黃鶯陸續帶著祈暘辦了很多手續,從街上回來路過笑笑照相館,門前那張周歲照還在那裡掛著。

祈暘不由駐足。遺照的細節瞬間湧上心頭,照片上武芳難得一次戴上了金耳環,黑發精心打理過,穿著平時絕舍不得穿的新衣服,笑得慈祥開心。

照相館老板正巧出來擺照片,看見她一下就認出來了:“哎,是你啊。”

祈暘低眉收回思緒,還未問出口,老板就關心地問:“對了,你外婆怎麼樣?上次你們一起來的,她中途拍了遺照,當時還給我嚇一跳呢。她身體還好吧……”

果然是這裡。原來那次,您瞞著我拍了遺照啊。

真是,怎麼不跟我說呢。

為什麼,不告訴我啊……

黃鶯沒有回老巷,她對祈暘的態度不似多年前那般抗拒,卻也沒多親近。這幾天不管是什麼繁雜瑣事,她都從一而終的神情淡漠,冷靜果斷,仿佛對於武芳的離世並不悲傷,可祈暘知道,她在醫院照顧自己時,每晚都在走廊外一個人偷偷抹眼淚,連堂姐都背著。

黃鶯的性格秉性最像武芳,倔強剛硬。祈暘甚至覺得她能理解武芳在家“孤獨等死”的選擇。

她沒問,黃鶯也沒說,除非必要,兩人沒有交流。隻是臨走前,她遞給祈暘一個黃色的信封,上麵用圓珠筆畫了一朵絢爛綻放的蒲公英。

一路上,祈暘把她和外婆走過的路全部重走了一遍,遇到了氣象局前賣燒餅的老板娘和巷口大事烤鴨的老板。

烤鴨店老板認出她,表情很激動,衝她揮手:“嘿!你還記得我嗎?”

祈暘拖著步子過去,看著玻璃櫃點了點頭:“記得。來半隻烤鴨不要屁股,基本的涼菜加花生腐竹海蜇絲。”

“好嘞明白!上次你也要的這些。”老板動作利落,手起刀落斬好烤鴨,抬頭看她,“你這還買了燒餅啊,這麼多能吃完嗎?”

祈暘手一僵,訥訥道:“能吃完,兩個人吃。”

老板齜牙,露出了然的微笑:“是和那個小子吧,當時我找警察抓他來著,他說暗戀你,許久沒見太激動才會那樣。我看他雖然皮膚黑,但五官長得好,個高人也精神,你倆要在一塊了,以後孩子肯定好看。”

他急急地又補充:“當然膚色得像你!”

祈暘扯了下嘴角,沒有多說,拿起袋子和找的零錢就離開了。

她去附近超市買了個充電器。手機電量耗完關機了,身上的零錢也幾乎用完,要不是老板提醒,她幾乎忘了程霽或許在等她。

武芳的骨灰盒和外公埋在一塊兒,當初武芳買時就是為他們兩人準備的。

祈暘暈倒後,下午黃鶯就聯係墓園完成了下葬儀式。

她醒來後沒趕上。後來也沒去,不敢去。

好像隻要沒親眼看見墓碑上的紅字,就能當做武芳還在家裡等她。

感冒的病症好得差不多了,祈暘的身體和精神卻尚未恢複,腦子不清整個人渾渾噩噩,像做了一場噩夢,臉色比之前更不忍入目。

巷子很安靜,祈暘快走到門口才發現兩個不速之客。

黃儷和林守德不耐煩地踮腳往院子裡望,看到祈暘瞬間掛上笑臉,噓寒問暖地迎上來。

祈暘閉了閉眼,冷淡開口:“有什麼事直說。”

黃儷朝林守德使了個眼色,林守德上前半步,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

祈暘眉頭微蹙,抬起眼皮看他:“你這是乾什麼。”

林守德搓著手麵色羞愧,支支吾吾地說:“小暘,爸爸對不起你,上次的事是我喝多了,一時糊塗才……”

祈暘淡淡一瞥,看穿他在演戲,冷冷道:“不需要,你們沒事就走吧。”

“誒!”黃儷突然拽住她,推搡了下林守德,眼睛直眨。

祈暘拿出鑰匙把門打開,摸上牆開了燈,把手上的東西放進院子裡。然後關上門,將人攔在門外,平靜地等他們說完。

林守德被黃儷戳惱了,瞪她一眼,轉頭對祈暘笑得諂媚:“小暘,我和你媽媽想跟你商量個事兒。”

祈暘沒作回應,看著他。

“……就是你外婆不給你留了這房子和一筆錢嘛,錢我們不要你的,你把這房子賣了,彆告訴人家裡麵死過人,不然賣不出好價錢……桃源村的再賣了湊湊,我們去縣城小學附近買個學區房,以後林天樂上學了也方便。噢對,買個大點的,這樣你想要的房間也能有,我們一家人住在一起多好啊。”

“是啊是啊。”黃儷跟著附和,斜著瞥一眼祈暘,又飛快低頭不作聲了。

祈暘心裡笑得厲害,臉上卻笑不出來。

黃儷有心嗎?

她的母親和這位名義上的父親有心嗎?

她的母親、他的嶽母剛剛逝世,兩人就惦記上了房子,逼上門來討要。

他們沒為武芳的後事出一分錢一分力,頂多裝模做樣地嚎了兩嗓子,等親戚朋友走光就一秒都裝不下去,現出讓人作嘔的原形。

“我想要的房間,我們一家人?”祈暘眼裡終於有了情緒,咬牙重複他的話。

悲痛犀利的目光看向黃儷,她像被嚇到,眼神躲閃不及,手藏在背後死命地拍林守德。

簷下的蜘蛛網在晃動,祈暘視線被吸引過去,仰頭看向耀眼的燈泡,忽覺麵頰沐上一層溫暖,熱熱的,從頭頂傳遞給她能量。

一陣風吹過,網上的蜘蛛掉落至半空,掙紮著又爬上去。

“林守德,林守德……”祈暘念了兩遍這個名字。

她忽然斂眉,怒目圓睜咬牙說道:“你這名字還真是諷刺,彆妄想了!這是外婆留給我的,任何人都彆想搶走。至於你,黃儷,你最好把你兒子養得好一點,因為我是絕對不會給你養老送終的。”

“誒你!我們是一家人,你個死白眼狼說這話多難聽!”黃儷臉色難看起來,眼白翻飛斜瞪著她,說話刻薄尖酸。

祈暘雙目睜紅,身體脫力重重地摔在門上,發出一聲刺耳的噪聲。她看著麵前咄咄逼人的“父母”,冷笑起來。

“一家人,一家人……你們才是一家人吧?我已經……沒有家人了,我的家人不在了……”

“你!!”黃儷幾乎維持不住表情,五官扭曲在一塊,伸手就要去扯她。

哐啷一聲。

隔壁門猛地開了,王奶奶走出來。

老太太端了盆熱水,對準了朝兩人身上一潑,黃儷和林守德登時被燙得亂叫,什麼禮貌輩分都不顧了,指著她鼻子罵起來:“你個死老太太!往哪兒潑呢,你故意的吧你!!”

老太太中氣十足地哼了聲,瞪著他們:“我就是故意的,我不光潑你們,我還要喊人要報警!讓彆人看看到底什麼樣的人渣才能在自己母親死後來死逼自己的女兒!!”

“街坊鄰居們快來看啊!都出來瞧瞧!!”

林守德的臉色沉到了極點,再不管黃儷的眼色或是動作,拉著人就走:“快走!彆在這裡丟人了!!”

黃儷聲音尖銳地大叫:“好你個林守德,你個沒良心的!我這麼做都是為了誰啊,為了誰的兒子啊?你居然還嫌棄我丟人!!”

“你是為了你自己!為了誰?難道還是為我?!”

林守德拽著黃儷的胳膊,生拖硬拉地把人弄走了。

王奶奶朝兩人的背影啐了口,氣得臉漲通紅:“呸!”

祈暘扶著牆撐起來,後背沁滿了汗,她看向王奶奶,努力扯出個感激的笑:“謝謝奶奶。”

王奶奶抹了把眼睛,扶住她,說:“小芳走得太急了……她上次告訴我,等你回來叫你看看牆後她種的蒲公英,當時我還想為什麼她不自己跟你說……”

蒲公英……

牆後的荒地……

祈暘眼珠微動,拂開王奶奶的手,顫顫巍巍走到牆邊,按在牆上的指尖慘白,一抹黃色透過石縫闖進視線中央。

原來,上次看到的那片蒲公英是您種的啊。

這個怎麼也不和我說呢,小氣鬼。

是想給我個驚喜嗎,我早就收到了,很喜歡。

眼淚一下子落了,幾乎瞬間爬滿整張臉。模糊的餘光裡也闖入抹淡黃,祈暘回頭看去,屋簷下的燈好似比之前任何時候都亮。

這盞燈是亮的,但其實,它已經滅了。

永遠的滅了。

-

院子裡菜和植物全部枯萎,天陰沉的可怕,隨時要落雨。

其他照片都收起來了,供桌上的兩張照片前放著燒餅、烤鴨、涼菜,還有祈暘之前買的炒米。

祈暘坐在那張枯黃鬆垮的藤椅上,嘎吱聲如老者說話般厚重。她麵前擺著那本隻有她一個人的戶口本和一封信。她出生時,為了保留城市戶口,登記在外公的戶口本上,一直沒變過。外公那頁沒了,現在外婆的也沒了,隻剩下她了。

她拿起黃鶯交給她的那份信,那份外婆寫給她的信——

吾孫祈暘:

見字如晤,展信舒顏。

這是我第一次寫信,字跡不端正以及錯誤之處還望包容。我隻讀過小學,你外公學問高,以前在部隊還是文職,幸好他教過我字,從前都是認字還從沒機會寫,現在終於有用處了。

我最近呀,老是夢到你外公,他說自己好久沒喊暘暘了,沒人再答應他一聲:哎,來嘍。我說那你去夢裡找她呀,他卻哭了,哭好大聲說他不敢。他耍賴皮,不喊你改成喊我了,我一睡著他就小芳小芳的喊我,擾得我都睡不好,是時候去揍他一頓了。你外公也是夏天走的,第二年他就七十歲了,你說他是不是不想我過七十歲,怕我比他年紀大,所以才那麼著急喊我走啊。

這個老房子不值什麼錢,但好歹是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門前燈一開還有點煙火氣。這些年的退休工資七七八八攢在一起也湊出十來萬,還有那些金銀,都留給你,彆嫌棄。你那個媽肯定會軟的硬的想從你手裡撬,你千萬彆心軟給她,這是我留給你一個人的。我和你外公以前偏心你媽,你大姨懂事心裡埋怨但從來不說,事到如今她變成這樣都是自己作的,不管哪件事,都不怪你。對了,你大姨和我說,她其實很後悔,對你說了那句話,她性子隨我,好麵愛逞強,其實她也一直自責不好受,我代她跟你道歉,以後莫要再記著那句話了。

我仗著輩分從年輕人那裡打聽到,你那個簽證好像要幾萬塊錢的資產證明,也不知道我留給你的夠不夠。聽說澳大利亞太陽好,那裡的人也不錯,我琢磨著,那還挺適合你的。籟沉這裡啊,什麼都好,就是名字不好,又是籟又是沉的,一聽就就像泥巴一樣黏在身上,還多雨,一年到頭沒幾個晴天。雖說你親爸不是個東西,可給你起的這個名字是真的好聽,暘,天晴、陽光的意思,你從小就愛曬太陽,倒也應了這個名,要是能去澳大利亞天天都能曬到太陽,那多舒服。還有啊,你和小程能好好的最好,如果沒成也沒關係,自己一個人堅強快樂得過日子也是可以的,不一定非要嫁人。對了對了,我真是想到哪寫哪,腦子不清你多擔待。想問問你那個簽證中了嗎,我擔心自己撐不到7月11那天,所以你跟我說之後,我就天天念叨,讓暘暘抽中吧,讓暘暘抽中吧,不知道老天給不給我提前許願的機會,七十大壽的生日願望應該挺有分量的。如果沒幫到你,你也不要灰心,運氣指不定哪天就落到頭上了。

最後,對不起啊,暘暘。我查出肺癌那天街上特彆熱鬨,全是慶祝國慶節的,紅紅火火的。結果晚上到家門上燈就壞了,你說這是不是征兆啊。後來我就想啊,我都這麼大年紀了,還快死了,還要什麼麵子裡子,再不和我家暘暘親近親近,就沒機會了。所以我把你叫了來,看到你亭亭玉立,禮貌大方的樣子,我特彆開心,在你外公麵前說道說道了好幾回,幸好沒像你媽那樣。糖尿病和藥都是假的,我怕自己瞞不過你事先想好的借口,希望你彆怪我,畢竟人家都說武老太性子剛強脾氣倔,我想最後留點麵子,不願意成為彆人嘴裡那個得癌症拖累家裡的死老太婆。最後這些偷來的時間裡,我很高興,沒有遺憾了,你也不要有,彆在心裡偷偷罵我,給我這個老太婆留塊遮羞布。

照顧好自己、堅強勇敢、不與他人置氣每天開心快樂的活、不要輕信他人被人欺負、永遠提升自己靠自己。沒來得及再給你買什麼,好在有個手鐲留給你,一直戴著它吧,這樣我還能順著去看看你。

最後最後。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暘暘,勇敢朝前走,彆怕,我們都在天上保護你。

外婆,絕筆。

2019年6月17日。

日期下麵還有一行小字——

寫完了想起來絕筆這兩個字不吉利,說不定我還能撐過去,多活幾年,不過塗掉不好看,重新寫我也沒力氣了,你就當我沒寫過這兩個字罷。

6月17,正是打電話的那晚。是她最後聽見外婆聲音的那晚。

她居然沒有聽出任何端倪,也沒再多說幾句。為什麼沒多說幾句啊……

整整兩頁紙,紙張乾淨,字跡歪扭,每一道筆畫都寫著她拿筆時顫抖費力的動作。

她戴著老花鏡抖著手寫了多久呢,查了多久的字典,有沒有流眼淚,寫的時候一定不是邊聽電視邊寫的吧……

啪嗒啪嗒。

滴滴淚珠滾落,燙開大大小小無數字跡,信紙一角被祈暘無意識捏得緊皺,幾乎要碎了。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字字哽咽,聲聲泣聵。

祈暘喉嚨堵塞,一股腥甜湧上了舌根,滿臉都是淚痕,身體止不住的顫抖。她小心翼翼地撫平紙麵,雙手緊緊按著胸口,哭聲再抑製不了,聲聲蕩在菩薩和兩張遺照麵前。

糖罐,染發膏,藏起來的止痛藥,逐漸嘶啞的聲音,一天比一天彎曲的脊背,還有那麼多反常的約定和舉動。

她居然沒有發現,為什麼沒有發現……

我還沒帶你去體檢。

沒給你過生日。

沒帶你逛金店,錢都準備好了啊。

如果時日無多才是你才讓我回來的原因,那我寧願,永遠都不回來。

……

餘傾破門發現祈暘時,她昏迷在地,不省人事。

半夜,祈暘一直高燒不退,身體和大腦像陷在深淵的泥沼,海水猛地倒灌進來,意識濕漉泥濘,無法掙脫。

不知過了多久,她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在喚她的名字,她揮舞手臂想要抓住那個聲音,卻漸行漸遠,直到有人拉住她的手……

“暘暘,祈暘?快醒醒。”

她終於睜開眼,對上餘傾焦急的目光。

“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餘傾跌坐在床邊。

“……你怎麼來了。”祈暘環視一圈,確認自己又回到了醫院。

“我一直聯係不上你,園長說你根本沒去麵試,我沒辦法去問了王博旦,他說你可能回籟沉了,我就來了,本來程霽他……”說到程霽,餘傾忽然停住了。

程霽並沒有來,病房裡隻有她們兩個人,顯而易見。

嘴唇乾裂得厲害,祈暘卻還是扯唇朝她笑了笑。

餘傾扶她坐起,拿枕頭給她靠著,水杯遞到她唇邊,迷糊又心疼:“你這到底是出什麼事了,怎麼弄成這樣?”

乾裂的口子碰水傳來絲絲痛感,祈暘默了片刻,安撫她說:“我沒事,謝謝你特地跑一趟。”

突然的客氣和疏離一時間讓餘傾有些無措,她小心地注意祈暘的臉色,慢慢道:“程霽那個在農場的朋友玩陰的,搶了他所有的客戶跟合作商另立門戶,現在農場亂成一鍋粥了,他媽媽也因為這件事出了車禍……他昨天飛回去了,跟王博旦一起。”

祈暘眼睫顫了顫,手胡亂在床上摸索,“我的手機……”

“在這裡。”餘傾遞給她。

剛開機,鋪天蓋地的消息一窩蜂湧進,無數個電話,無數個微信信息。

祈暘抿唇,點開置頂一條條看完。

程霽發了許多消息和語音,很著急地找她,很著急地解釋。

最後一條是早上,應該是知道餘傾找到她了。

【雲銷雨霽:你好好休息保重身體,我處理好事情立刻就回來。】

【雲銷雨霽:我知道這個時候說對不起沒用,但還是……對不起。】

餘傾看她神色動容,輕輕地問:“他給你發的消息,你都看到了麼?”

一滴淚悄然滑出眼眶,祈暘隨手擦去,微微哽咽:“我看到了,我明白,隻是……”

隻是好難過啊,這一次你又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