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戎走入營帳時,透過屏風,恰見嚴老口中“不像他的兵”的小少年正在穿衣裳。
聽見腳步聲,那少年動作頓了頓,有些慌亂地加快了速度。
“誰?”
段戎沉聲答道:“軍醫所在營帳,若是打起仗來,時時有人進出,沒有空將營帳留給你一個人用的道理。今日之事,下不為例。”
他一麵說,一麵仍朝屏風後走去。
走過屏風,少年恰已將外衣穿好。正一手整理頭發,一手抓著發帶,準備束發。
眼神警惕得很,盯著走近的段戎。
嚴老的評判其實略有偏頗。段戎習武近二十載,征戰數年,腳步聲極輕。但他走入營帳時,少年立時便能察覺到。
單論此等敏銳,較段家軍中許多老將都不輸。
隻是。
段戎靜靜打量了這少年一番,不由皺起眉來。
確實。身形太過瘦削,秀眉、杏眼、紅唇,長相亦過於陰柔。披發時扮作女子,恐怕無人能辨出真假。
而且……
段戎掃過少年紅透的耳垂、麵頰與脖頸,眉頭皺得更深了。
但少年的神情十分鎮定——雖說一看“他”蔓延全臉的紅暈,就知道是在強裝鎮定——段戎忍下了將要出口的訓斥。
而葉蘭芝——將將上完藥之後,營帳中突然闖進來一個一身殺氣的男子,語氣冷肅地就是一通警告,麵無表情,腰間還彆著把刀——她被嚇了一跳。
迅速將頭發束起,她強自鎮定地開口:“你是哪位?”
段戎頷首道:“段戎。”
他說完,便留下給葉蘭芝反應的話口。
然而葉蘭芝麵上一片迷茫:“段戎……是?”
段戎冷肅的神情一怔,片刻,方答道:“段家軍主將,就是我。”
他語氣有些疑惑:“凡在奉天,人人都知道我。你沒聽過我的名字,不知道段家軍?”
葉蘭芝抿了抿唇,觀察著段戎的神情,看出他竟然是真的疑惑這件事,而非自吹自大。
她有些尷尬地答道:“我確實沒聽過你的名字,我是長寧郡安平村人,征兵之前一直住在山上。這是第一次下山。”
而且就是在安平村,也不是人人都聽過“段戎”這個名字。但這句話她沒有說。
她隻說:“我知道段家軍,史書有載,段家軍是本朝第一精銳,以軍規嚴明著稱……主將,似乎不叫段戎……”
段戎聞言,點了點頭,道:“這是自然,我戰死後才會被載進史書裡。”
葉蘭芝閉上嘴,沒有接這句話。
段戎似乎毫不在意,隻繼續道:“難怪,你看起來膽子很小,敢帶著所征的兵士出逃,應當也是不知道,按律,在前線,逃兵唯有一死。”
其實並非如此,在安平村的日子裡,趙叔書房裡的書她大都翻過一遍。奉天律法,自然也是了解的。
但不知段戎的來意,葉蘭芝仍不敢輕易開口。
段戎見她一直不說話,思索了片刻,道:“你不必害怕,我今天不是想追究你帶人逃跑的事。”
葉蘭芝眼中微有些疑惑。
段戎想了想:“你跟我來。”
他領著葉蘭芝走出營帳,外頭已經天色全暗,隻剩營火的光亮。
葉蘭芝直跟著段戎走過大半營地,最後登上瞭望台。
放眼望去,是大片的黑暗。
隻有兩片光亮——一處,是她所在的段家軍營地。另一處,則在幾裡地外的對麵。
是敵營。
而那一方的燈火,明顯較此處,要多得多。
“十萬。”段戎道。
葉蘭芝神色不怎麼好看,遲疑片刻,她開口道:“我記得,本朝初建時,段家軍鼎盛時期,隻有五萬。”
段戎點頭:“此後幾次平叛,折了兩萬。”
葉蘭芝默了默,斟酌道:“這一仗……很難打。”
她想起什麼,忙問道:“戰事至今,應當已經一月有餘,為何……”
“為何我們還沒有敗?”段戎替她補足了後半句,他神情平靜,仿佛眼前危局不值一提。
他道:“我們不會敗。能贏。”
盛夏日頭才落,酷暑天的餘溫還在。高處夜風肆意吹過,也吹不散那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