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帳。
帳中兩撥人僵持著。說是兩撥,其實也就是整個段家軍與魏釗一人。
至於魏釗身側的廖原等人,實話說那都是被牽連的。
昨夜不知怎麼,這兩尊大佛忽然又鬥起法來。
一個在氣頭上,怒然發號施令,說要砍監軍。一個仗著有玄鐵劍,沒有兵士敢近身,大難臨頭了還不緊不慢,挑釁十足。
廖原聽到消息,趕到魏釗營中時,兩個人早已打起來了。
廖原勸了一宿,可算把架勸停了。兩人答應得好好的,到主帳中好好談一談。
好麼,到了主帳又開始鬥嘴了。
廖原一早聽明白了,他倆又是為了葉蘭芝鬥起來的。
按理說,往前推個幾天,他隻會暗自慶幸,還好他閱美無數、潔身自好、不是斷袖,這藍顏禍水謔謔不到他頭上來。
但這回他越勸心裡越不是那麼回事兒。
從段戎問魏釗為什麼趁醉偷吻葉蘭芝開始,他就覺著不舒服了。
要是平常吧,他能騙騙自己,這就是他看不慣人家倆男的搞斷袖。
偏偏這次,葉蘭芝是魏釗當著自己的麵帶走的——前半夜葉蘭芝還在跟他喝酒呢,後半夜就跑去魏釗的營帳親嘴兒了。
他心裡清楚自己在乎的這個。
裝糊塗勸了一夜,真是憋悶得慌,還酸。
最後他勸不下去了,抱著腦袋坐到角落,開始懷疑自我。
真的,這葉蘭芝怎麼這麼能招惹人呢。
帳中段戎和魏釗還在吵,廖原索性坐在一旁看熱鬨。
段戎罵道:“你身為監軍,於軍中卻不守軍規,對得起身上的職責嗎?”
魏釗輕笑了笑:“軍規中有哪一條規定了,軍中兩人不許親近?”
段戎怒道:“你那是親近嗎?她醉了!況且你不要避重就輕,我如今在說的是你身為監軍,德不配位!”
這話說得是重了。但在場的人都能看出段戎的心思,他是想給魏釗蓋個高帽,好定罪。
魏釗自然也能看出,但他不知為何,一向遊刃有餘的神色忽然陰沉了些。
“德不配位?”他扯了扯嘴角,“段將軍,我倒想問,你以為如今這個監軍的位置,要什麼人才能配得上?”
段戎不知他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皺起眉頭,一時未能回答。
魏釗便繼續道:“士兵也好,監軍也好,將軍也罷。不過是所謂君王征戰的棋子,段老將軍倒是德能配位,敢問他下場如何?前任宰相趙璞倒是德能配位,下場又如何?”
“你把這些位置看得這麼重要,為了什麼?即使你成了奉天的常勝將軍,將來也不過一抔黃土,你的子孫後代,則會世世代代被利用、牽製、忌憚。”
他淡淡道:“你以為現在的奉天,真是當初‘奉天命而起’的那一夥人嗎?”
他這些話說出口,帳中的將士連帶著廖原都是目瞪口呆。
誰敢在大敵當前時,在遠離京城的邊境說這樣的話?這不是明擺著說“我有不忠之心”嗎?
但與此同時,廖原又有些動搖。
身為開國功臣之子,他自然知道魏釗所言有理。
當年與當今聖上一道推翻前朝的將士,大多馬革裹屍。而幸存者則論功行賞,賞銀者多,加爵者少。
山南侯是少數幾個立過大功的,被封在最近京城的山南郡。
但父子兩人私下說話時,山南侯卻常常歎氣,後悔當時要了這個封號。
“不如拿了錢回老家種田。”這就是老頭子的原話。
悲哀啊。狡兔死,走狗烹。良將一朝無仗可打,與囚徒也沒什麼區彆。
廖原自幼用功念書,隨父習武,也曾是名噪京城一時的小神童。
但十來歲他隨軍平定了西邊叛亂之後,他爹便不許他在外展露自己的本事了,反倒帶著他招貓逗狗,聽曲唱戲,說這都是為了自保。
廖原也不解過,也反抗過。他再小的時候,親曆過推翻前朝暴君的那一戰,甚至管當今聖上叫過“伯伯”。
他不明白為什麼伯伯做了皇帝,他反倒要如履薄冰了。
山南侯那時說:“如今的奉天,與從前已經不一樣了。”
竟然和魏釗說的話幾近相同。
而有彆與廖原,一貫在軍營中長大,三不五時便打上一場仗的段戎,聽魏釗的話,卻覺得哪一句都不對。
不是說得不對、道理不對,單單是錯了,聽著便錯了。
其實不重要,魏釗說的那些事都不重要。對於段家軍這樣一支為黎明蒼生組建的軍隊而言,做棋子也沒什麼。贏了棋局,天下安定,他們甘當棋子。
這不是因為什麼自幼聽慣了這樣的大道理,隻是因為他們見過戰爭,知道那是多恐怖的一件事。
戰火過處,橫屍遍野,寸草不生。那些被禿鷲駐足的屍骸與廢墟,裡麵就有他們的家人、他們曾經的家。
但段戎吃虧在隻讀兵書上,他心裡明白這樣的道理,卻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