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要此般戚戚然。”
我沒注意的時候,鼻尖嗅到的一點點淺淡的薄荷味就離得近了。
他徐徐遮了我雙眼,我心下一片黯然。
然後就聽見耳邊周治平和卻略顯清冷的聲音說道:“吳曆在汩江讓我給你捎了好消息來。他在那邊修整了一番溝渠,業已加固了堤壩。他徒弟那邊也在入冬前趕修了好幾個蓄水的塘壩……來年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的話語似有千斤重,又好似帶著巫術一般,趕走了我心底的一片引霾,令我如此地信服於他。“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都會好起來的。”我在心裡默默跟著他重複。
周治離開的時候,我目送他到視野的儘頭。他身上裝飾的衣帶隨風飄在身後,款款而行。
我坐在亮堂的燈光底下,他遠離至一片混沌黑暗中,漸行漸遠,不一會就隻能望見小喜手裡的燈籠在風中孤獨地搖曳,然後似是到了拐角處,就一閃都不見了。
拋開之前的那些糾葛私心,我在心中默默地讚他一句儒雅端方。
七喜早就打掃乾淨了湯水的殘餘。他候在我身旁見我在發愣,似是瞧明白了我的心緒,輕聲喚我:“皇上……”
我沒因他聲音轉開眼睛,卻也提不起精神:“有話就直說,吞吞吐吐作甚?”
“您對這周大人是不是過於親密了些……這宮裡都傳……”他怕我生氣,很多話不太敢明說。
“傳什麼?”我終於轉了眼神,回到桌前翻起了奏折。看過了一本折子,七喜還是站在一旁,怯懦地沒應聲。
“說啊。”我瞅他一眼,道。
他嘴巴張了又合上,然後道:“奴婢不敢說……”
“有何不敢?說!”我有些煩悶急躁了。
“宮裡都傳您不納妃妾,是因為您……”七喜偷瞄我一眼,頓了頓,“啪”地一聲跪倒在地上,說,“是瞧上了周大人呢。”
“荒唐!”我下意識地拍案而起,隻覺荒謬。那一瞬間爆發的力量拍的連桌上的筆洗、地上的花瓶、立在一旁的書櫃都在搖晃。
我見趴在地上的七喜也跟著一起搖晃。他腦門緊貼著地板,看上去戰戰兢兢。然後我腦中就變成了一片茫然的空白。
七喜說的話,每個字,每個詞,意思我都明白。可是它們連起來以後,這句子的意思,我卻糊塗了。一時間,隻覺得頭上的房梁,周匝的書桌書櫃,都圍著我旋轉起來。我緩緩坐回椅子上,挺直了脊背,連椅背都沒了力氣去依靠。順著腦海中的那片空白,所有的記憶好似潮水一般“呼”地湧躥了上來。
我一下子想起了十幾年前月夜下宮院裡的兩道聲音——一道清脆利落,一道稚嫩憂傷;想起了在禦膳房耀武揚威而在我麵前卻畢恭畢敬恭順屈卑的劉懸——時而一臉橫肉,時而奴顏媚骨;想起了好多年以前逃避宮宴的少年離開前不忘遠遠的一瞥——初見麵若桃花,再見清冷淩冽;想起了父皇曾經甚是看重地拍捏過他的臂膀——偶爾輕描淡寫,偶爾意味深長;想起了在我高燒時他抱我上床休息又溫柔地哄我入睡——鼻息間好似還帶著清涼的薄荷味道,轉瞬卻滿屋都飄蕩著醒酒湯的酸辣味道……
我向後枕在椅背上。頭上扭曲的屋頂終於停止了轉動。
“……簡直一派胡言。”我艱難地張了張嘴,連聲音都帶著顫抖。
“都誰傳的,讓他們都……把嘴巴閉緊了罷。”最後我是這樣吩咐七喜並結束了對話。
“嗻。”七喜諾諾連聲應了下來。
世人都道我軟弱無能,我又何想至此。但事實也確實是我在一眾朝臣畫下的印跡上不敢偏離分毫地彳亍行進,舉步維艱。如今,我在這孤伶伶一個人的道路上瞧見了拉我出去的繩索,便毫不猶豫地拖拽了上去。這……究竟是我害苦了它,還是它反加害了我?
我閉了閉眼,腦海裡不斷閃現著諸多讓我難以回答難以抉擇的問句,我越是思考越是想不明白,越是想要找到答案,那些句子中的字體越是逐漸加大、加粗,最後化成了紅色,幾欲衝出眼眶。
個人?還是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