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雖沒怎麼練習過琴藝,但與大皇兄多年耳濡目染之下,倒也算是明白一二的。
以我的眼光來看,這節目也算是討了個巧,曲調有那麼些許異域味道,形式也算得上新奇,至於琴技,卻是有待提高的,自是不能與我大安的眾多樂師相比。
可若是後麵的幾位也都有這般能耐,那就需要小心著應對了。
我分析了一番,心裡愈加不安了,可還要控製著自己不要在番邦麵前露了怯,如此一來,在這裡坐著的每一分每一刻每一時辰都甚是難捱。
好在後麵上來的樂師我頗為熟悉,他本是我大皇兄那邊供養的門客,還是我跟大皇兄說缺個彈琴的人才軟磨硬泡要了過來。
這人叫茹然,長得眉清目秀的,比起剛才突厥的那位,稱得上是風度翩翩,美如冠玉了。他身著禮服,顏色素淨淡雅,步履安詳,絲帛的衣物更顯輕盈,這麼一路徐徐走來頗有幾分飄然欲仙的感覺。
我暗自點頭,隻道這才是正經樂師的模樣。因著他琴藝雖不若我大皇兄那般出眾,卻也不俗了,加之他受過皇兄的指點,演奏的技巧和情感的表達處較之他人更為出色。我略寬了些心,自覺琴藝這項還是可以拿下的。
茹然行了禮,端坐琴前。他隻是擺好了姿態,殿內就靜了下來。
與剛才那位突厥樂師相似,茹然輕撫琴弦,也奏起了流水一般的聲音,卻也有諸多不同。
若說突厥樂師彈的是家中花園裡的春意盎然水流潺潺的話,茹然奏的就是重巒疊嶂中的冰融水暖山花爛漫了。
曲調由弱漸強,由緩漸急,正是和了山林中由冬到春的景致變化:在平日素不被人注意到的地方冰雪逐漸消融,然後一夜間就遽然瓦解消融成了冰川。河流上還漂浮著未化開的浮冰,隨著水流一路漂泊而下。化開的冰川彙成的河水流至林間,林間的枯樹也回生了似的悄悄冒出鵝黃的顏色,再乍然舒展開來,一轉眼就變成了滿山滿樹的柳芳綠色;河水流至山澗,水流便瓢潑而下聚成了湖泊,乾涸的土地有了湖泊的滋潤,便有了生氣,漫山遍野齊刷刷地頂出了鮮嫩的草葉、星星點點的野花。破冰聲、花開聲、抽芽聲喚醒了熟睡中的動物,兔子、山鷹全都鑽出了山洞……正是春意最濃的時候。
我見一旁聽曲的眾人也如癡如醉,麵露向往神色。茹然的手下更是擘抹勾打、托挑剔摘,十指翻飛,幾乎看不清楚他用了什麼指法,又是如何地動作,隻覺他姿態飄灑自然,仿佛與琴已然融成了一體,自成了一片天地。
此曲比之突厥那邊的曲調,描述的雖然同樣都是春色如詩畫,意境卻更為恢弘廣闊,不拘泥於眼前所見、周圍所有,卻深入至千山萬壑人跡罕見之處,描摹了動物植物山川河水萬般景致的變化,這便可見演奏之人的胸襟寬廣虛懷若穀了。
茹然發揮的精彩,我感到遂心適意。正欣喜著,卻陡然聽到“錚”地一聲,聲音盤旋了一會,大殿裡便寂靜了下來。
我不解去瞧,茹然也滿臉驚異,隻見他攤開雙手,十指通紅,指肚的皮肉毫無預警地就裂開了,絳色的鮮血滴在琴頭,連著琴軫也暈上了一片朱色。
原來是琴弦斷開了。
演奏中斷,雖然遺憾,卻也沒有辦法。
阿史那嘉好扭頭看了看我,爽朗笑道:“大安的琴師果然厲害,這曲子隻聽得了一半,實在可惜。”
我點頭道:“你們的樂師竟然可以邊舞蹈邊奏曲,可見是下了功夫的,實在了得。”
這時人群中就有人說道:“大安的琴師彈得是很好聽,可是並沒彈完,算不上圓滿,依我看還是突厥更勝一籌。”
我抬眼望去,說話這人做異族打扮,口音也並不是大安官話。
也有安朝官員爭論說:“這突厥的樂師隻是勝在樂譜新鮮,大家都沒聽過,琴技上卻是比不得我大安的樂師的。”
這般便有人應和道:“正是正是,安朝樂師的確意境高遠,尋常的樂師無可比擬。”
一片喧嚷紛亂中,周治溫潤的聲音極為突出:“我大安樂師沒能完成演奏,臣等雖然惋惜,卻也可以接受。所謂‘陰晴圓缺古難全’,一帆風順定然難得,順其自然就是,倒勿需庸人自擾。而突厥樂師果然是技藝精湛,令臣等大開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