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側突厥畫的那位,身著顏色豔麗的胡服,正騎馬奔馳在草原上拉滿了弓弦,順著她瞄準的方向看去,正有一隻雄鷹在翱翔。她生得眼眶深邃,鼻梁尖挺,嘴唇豐滿,稱得上是貌美之極。再細看她的姿態,她手中箭頭似發未發,雙腿牢牢控製著□□的駿馬,而眼中精光儘顯,充滿了欲要射下空中雄鷹的氣勢,端的是颯爽英姿神采飛揚。
這畫與平日裡見到的多有不同,用色大膽,細節也描繪的精致。
我不由得走近去看,這才發現畫師的筆觸極為細膩,離近了觀看簡直纖毫畢現,發絲、睫毛、甚至衣服的紋理都繪得清晰至極。如此精細應為細筆畫法,可我再細細品來,又覺得並不儘然。巧密如毛發確實都有描繪,可場景中的草原天空又都用了寫意的技法,留白、潑墨皆用的妥當。令人不禁感歎畫工心思的精巧。
而最令人感到最為詫異則是它不可名狀的施色。就說我走近的這麼幾步距離,顏色便已經幾經變化,似是畫中的天氣由晴轉陰又忽而轉亮了。如此奇特,我便問道:“這畫中的顏色一直都有所變化卻是為何?”
阿史那嘉好回答道:“皇上,這都是因為畫師用了我突厥新近製作出來的顏料。這種顏料在不同的天氣不同的地方都會顯現出特殊的色澤,美麗極了。我等知道皇上喜好丹青,這次帶來京城的貢品中也有這些,還望皇上喜歡。”他說的謙虛,神色中卻無不驕傲之意。
我暗自觀望了一下眾臣,卻看他們非但不覺欣賞,鄙夷之色儘顯無遺。
我點了點頭,說道:“朕也覺得這顏料不錯。”
再轉頭去看左邊那副,描繪的卻是夜晚的京城。明月高懸,萬家燈火,街頭夜市正是熱鬨時候,有賣小吃的商戶,有跟著父輩吵鬨的孩童,有雜耍賣藝的在做著表演……畫麵中卻有最吸引人目光的一角,不知是哪家的女眷正靠在窗前,窗外枝頭上的杏花影影綽綽。比較院外的熙熙攘攘,這女眷的院子就顯得備受冷落了。隻見那女眷支了手臂,正昂首望向天空。她生得蛾眉皓齒,在燭火、杏花的映襯下,她滿目含情,兩頰更顯緋紅,也不知是在思索些什麼。
比起突厥的那位“美人”,這邊的全幅畫麵均是用了寫意的畫法,三兩筆點出五官發型,卻極為傳神,這麼寥寥幾筆下去,意境神韻就全都呈現出來了。連著女眷麵容上的一抹情絲綽約風姿都似是鑽出了畫麵撲麵而來。整幅畫麵用色素雅,大麵積地鋪墨,小範圍地勾勒,僅用的幾處顏色更稱得上是點睛之筆,素色與彩色的對比,襯得朱色更豔,燈色更亮了。
這般看來,我就不好評判了。
一個畫的是特寫,重點著墨於單人的姿態,活靈活現;另一個畫的卻是群像,月夜下的京城,在繁華與清冷的對比之下,凸顯了人生百態,各個人物都形神兼備。
我隻點頭說都好,分了眼色去看一旁的眾臣,就見譚忠海在一旁老僧入定,眯著雙眼,與周圍交頭接耳的眾人倒是顯得涇渭分明。
再看一旁的柳夢得,和平日也沒什麼兩樣,他正捧著渾圓的肚子彎了眼睛笑嗬嗬地說“都好都不錯”呢。
也有那初出茅廬的年輕臣子與一旁人爭辯得臉色通紅,他說:“我們漢人的‘尚素’之風,自古有之。我們追求的正是這種不刻意染色,以五色墨色代替大千世界的返璞歸真的美感,因為它折合了‘清靜無為’的道理。這些事情,你們突厥人自是無法理解。”
他旁邊倒是還有人在幫腔道:“正是這個道理。再者說來,這繪畫正是遵循由簡至繁最後回歸簡樸這一過程。突厥人的畫作尚在繁這一步,可我安朝的畫師已經又回至簡樸,這畫上的每一筆都可看作是千萬筆的凝結,多一筆便繁瑣,少一筆則缺憾。由繁至簡,說起來簡單,可殊不知最是艱難,有多少人都是敗在這一步上。由此可見畫技上來說還是我安朝畫師要高超得多啊。”
也有其他看法的人辯論道:“安朝畫師的畫技確實高超,可在我看來他的畫法過於墨守成規了,從這一點上看,他並未見得就比突厥畫師高明。看這突厥畫師的作品,不同的光線下能有不同的視覺效果,這就非常難能可貴了。”這人身著異族服飾,可官話說得非常地道,他說話時氈帽上的配飾隨著他動作一顫一顫的,倒是有些引人矚目了。
剛才赤臉的年輕男子便爭論說:“可這效果並不是畫師畫出來的,而是因為他用了稀罕的顏料,這便算不得是他自己的本事。”
“此言差矣,顏料也是畫的一部分啊。我們平時作詩,常用‘丹青’指代畫作,而‘丹’和‘青’都是一種顏色,可見顏料對作畫的重要性了。”一旁看熱鬨的也加入了討論。
見自己的言論被人肯定,戴氈帽的男子便點著頭補充道:“正是正是。這顏料是其高明的一處,其二就是他的畫法了。這整幅畫並沒有固定使用寫意或工筆某一種畫法,而是兩者相結合,該精細的地方用工筆,哄抬氣氛的地方用了寫意,這非常符合‘近實遠虛’這一規律。我們平日裡看近的地方就看的清楚,而望向遠處的時候,便模糊了。寫意固然也能體現出這種差彆,但是與工筆放在一起看,這差距就愈加明顯了。”
年輕男子並不認同他,臉色變得愈加緋紅了。他反駁道:“這是雕蟲小技,畫師都能做到的事情,算不得是他的高明。”
“既是雕蟲小技,怎不見彆人這麼做畫呢?”氈帽男子半步也不見退讓,倒是有些咄咄逼人了。
我瞧著這再辯論下去就要亂了套,便想著讓周治趕緊說兩句好結束了事,可我找遍了大殿,都沒瞧見他的身影。
身後七喜見我在四處尋覓,便上前來自認貼心地對我耳語道:“剛才有人跟周大人說了些什麼,周大人便提前離開了。”